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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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侍女应声飘入,轻盈利落地托进铜盘将茶水斟妥,又轻盈地飘了出去。恍惚之间,苏秦仿佛觉得又回到了洛阳王城那陈旧奢靡的宫殿。
侍女退去,燕姬在苏秦对面跪坐下来,一声叹息道:“苏子,我已奉王命,嫁于燕公了。”
苏秦恍然大悟,怔怔道:“噢——赐亲北上?省亲南下?”
“天子特使赐亲。北上。”燕姬淡淡笑道,“周礼废弛,他们又都与我相熟,苏子莫得拘泥。燕姬等在这里,就是要见你一面。”
苏秦总有一种恍惚若梦的感觉。自从洛阳王城与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直觉这个女子非同寻常,镶嵌在自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一夜,苏秦梦见自己高车骏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阳王城,飘飘若仙的燕姬飞到了他的车上,随他云里雾里地隆隆去了……倏忽醒来,兀自怦怦心跳,觉得自己梦见这遥远飘忽的女官实在荒唐。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关外与她相逢,更想不到,此时的她已经成了燕国国君的新娘。
一个美丽的梦中仙子,倏忽之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世俗贵夫人。那缥缈的梦幻,在苏秦心底生成了一种空荡荡的失落,化成了一声难以觉察的轻声叹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骤然之间,燕姬的双眼朦胧了。苏秦轻声吟诵的《国风》,她自然是听见了。那本是洛阳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丽少女,却因身份有别而只能遥遥相望。那第一句便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南方的树木啊,虽然高大秀美,却不要想在她的树阴下休憩……当年,这首真诚隽永的情歌一传进王城,打动了无数嫔妃侍女的幽幽春心,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而今,苏秦喃喃自语般地吟诵,在燕姬听来却是振聋发聩。
燕姬缓缓起身,走到厅中琴台前深深一躬,打开琴罩,肃然跪坐,琴弦轻拨,歌声随着叮咚琴音而起: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苏秦的恍惚迷离,在美妙的琴音歌声中倏忽散去了。他从琴音歌声中品出了燕姬的同一番心曲——君之于我,亦是“南有乔木”。心念及此,苏秦大感慰藉,空荡荡的心田忽然便有一层温暖弥漫开来。燕姬款款走来,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已经随着琴声歌声消失了。她跪坐案前,平静地微笑着:“苏子,我在此相候,为的是问君一言,请君三思而答。”
苏秦认真地点点头。
“你可愿去燕国?”
苏秦惊讶地看着燕姬,良久沉默了。倒不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想到这样的去向?莫非是她向燕国国君推荐了自己?不可能。未曾入燕,何得进言?那莫非是周天子借“赐亲”之机向燕国举荐了自己?依周王个性与处境,也不大可能。但无论如何,苏秦对功业大事还是有决断的,他思忖着摇摇头道:“燕国太弱,了无生气,不能成就王霸大业。”
“苏子评判,自然无差。”燕姬毫无劝说之意,“日后,苏子若有北上之心,我当助君一臂之力,谅无大碍。”燕姬说完自己的意思,默默看着苏秦。
苏秦慨然一叹:“燕姬有如此襟怀,苏秦刮目相看了。然则,苏秦只能去秦国。只有秦国,堪当大业。”
“若秦国不用苏子?”
苏秦爽朗大笑:“我有长策,焉得不用?燕姬但放宽心也。”
“既然如此,云游到燕,苏子须来会我。”
“从今而后,苏秦可能再没有云游闲暇了。”突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不能心存旁骛,留恋这样一个诸侯夫人,平静笑道,“若当出使燕国,也无由会晤国君夫人也。”
燕姬默然有顷,却淡淡笑道:“苏子车马太过奢华,留一匹马与我,可否?”
“大是。”苏秦连连点头,“我一路颇觉不安。干脆,换我一辆轺车如何?”
“这有何难?”燕姬很高兴,她本来想委婉地帮苏秦纠正有损名士高洁的气象,不想苏秦如此痛快自责,便可想见高车骏马定是家人所为,心念及此,燕姬多了一分欣慰,起身拍掌,对门外走进的一个内侍总管吩咐道:“将店外道边那辆华车赶进来,换一辆王车,再留下一马,车上行囊妥为移过。仔细了。”
“谨遵夫人命。”内侍总管快步去了。
燕姬轻松笑道:“函谷关日落闭关,鸡鸣开关,苏子可与我做一夜之饮,如何?”
“恭敬何如从命。”苏秦愉快地答应了。
燕姬命人打开了天子赏赐的一坛邯郸赵酒,请渭风古寓烹制了一鼎肥羊炖与几样秦菜,特以纯正的秦风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别小宴。更重要的,当然是为了给苏秦壮行。两人默默饮得几爵,醇洌的赵酒使他们如醉如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开来。绵绵不断而又感慨良多,话题宽泛,却又似乎紧紧围绕着某个圆圈,说得很多很多,不觉雄鸡三唱,函谷关的开关号角已经悠扬回荡了。
苏秦酣畅大笑,向燕姬慷慨一拱,跳上青铜轺车,辚辚进入了函谷关。
第三章西出铩羽(1)
一、新人新谋弃霸统
第一次,嬴驷遇到了令他难以决断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郑重上书,提出了完成秦国霸业的具体方略——立即称王,一年内攻取三川,三年内吞灭三晋,五年内统一中原,十年内廓平四海。就嬴驷本心而论,很是赞赏犀首方略横扫山东六国的大气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业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梦寐以求的辉煌,嬴驷就有一股本能的冲动。可是仔细揣摩,总觉得有些虚处。毕竟,嬴驷在磨难之际对秦国境况有过长期的踏勘思索,认定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后虽然国力大长,但与扫灭六国所应当拥有的实力,还有不小距离。基于这一判断,他确实没有立即奋起与山东六国决战的想法。然则,犀首作为天下名士,绝非轻言冒进之辈,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当有所依据。莫非是当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国力量?或者山东六国腐朽透顶,确实已经不堪一击,而秦国君臣却闭锁不知?反复思忖,嬴驷不能决断。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下诏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在三日之内,各自上书对犀首方略作出评判。嬴驷之所以不召集朝会议决,是因为将如此经国大策骤然交朝会众议,纷纷扬扬,传到山东六国反而打草惊蛇。万一此策可行,反而教山东六国有备无患,岂非大大轻率?再则,朝会之上,大臣易于受人诱导启发,更有许多臣工量势附和,反而不容易将事情利害说透。单独上书,则上书者必要有深彻思索,且可免去当面相争的诸多顾忌,利害剖陈必然彻底。若三位股肱大臣上书相合,见诸朝会便是一场激励朝野的定策部署,与朝议论争大不相同。嬴驷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留下凭证,测试谁在这迷茫难决的歧路口见事更深透眼光更远大,更可作为秦国未来的真正栋梁。
三日之中,嬴驷忐忑不安。兹事体大,关乎他毕生功业能否登峰造极,实在令他不能闲适以对。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地沉静稳健,但贴身内侍却从他进食减少、寝枕梦呓、书房长踱中觉察到了他的焦躁,一个个谨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声响,偌大宫廷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驷隐隐约约地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断有错,希望看到三位大臣异口同声地赞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统一华夏,成为与夏禹商汤周武齐名的一代圣王。
新君嬴驷的不安没有持续到第三天,一卷书奏先行送到,是太傅嬴虔的上书。
嬴虔的上书很短,主张也很明确:东出函谷关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图谋;犀首所议,势在必行,无须自疑多议;然后是慷慨请战:“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国耻,每每热血沸腾,愿自领一军,东出函谷关与三晋首战,立我大秦国威!”
嬴驷读罢,觉得不得要领,不禁叹息了一声。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军猛将,也颇具政事头脑,若非他的坚实支持,公父当初的即位以及后来的变法,都是不可能稳当的。包括自己诛杀商鞅、平定叛乱、肃清世族、站稳根基,如果没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样不可能顺利。然则,公伯就像大多数老秦元勋一样,耿介固执,恩怨分明,任何时候说起与中原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齿,任何时候说出关作战,都踊跃万分,既不想能不能打胜,更不问打得是不是时候。老秦部族长期奋战自保,做诸侯立国后,又遭遇山东诸侯蔑视而长期挣扎图存,数百年的闭锁奋争传统,使老秦臣工大多养成了褊狭激烈的个性——疏离于天下大势之外,耿耿于秦国苦难之中,但凡对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书也大体上循了这条路子:先君图谋——国耻所在——热血沸腾——坚请一战。
嬴驷的特殊阅历,使他能够清楚看到老秦人的这种缺陷,如此做去,图小霸足矣,图天下差矣。从长远谋划着眼,他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盲目喊打的一片呼应,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动方略,从而决定秦国究竟该不该在这时候大打出手。看来公伯并没有冷静下来。也许,在这件事情上,他永远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第四日清晨卯时,上大夫樗里疾的书奏送到了,嬴驷立即闭门展卷:
臣启国君:犀首之策,大长秦国志气,实堪称道。然臣扪心静思,以为尚有可商榷处:其一,山东六国,其势未衰:齐国实力大增,已取代魏国而成第一强国。魏楚两国实力尚在。赵韩燕三国,大弱之后正图恢复,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国实力,只可谓强出任何一国,不可谓以一敌六。若仓促东出,敌国相援,以一敌二尚可,以一敌三则胜算极小。其三,秦国内治尚有诸多难事:人口不足以扩充大军,良田不足以长资军食,新法尚未在陇西、北地及收复之失地生根。大战一起,绵绵无期,倾国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断言。有此者三,大业似当徐徐图之,不可期盼于朝夕之间。至于秦国目下之攻守方略该当如何?臣尚无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后奏。臣樗里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驷掩卷叹息了一声。
樗里疾的上书是一面性的,只对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实际上是从三个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称王东进,统一六国”的方略。这几条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摆便立即显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驷对秦国的透彻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应该说,樗里疾的眼光还是足以胜任治国大任的。
但是,樗里疾却没有提出秦国应该采取的大谋方略,使嬴驷总觉得空荡荡的。如果既不采纳犀首方略,却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还不是盲人瞎马?嬴驷需要的,也是秦国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够振作国人激励士气指引大道的兴国方略。譬如在公父时期,商君提出的“变法强国,雪我国耻”,一直激励秦国朝野发奋了二十多年。如今到了一个新生代,国家已强,国耻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标激励国人,激励自己。若无此急迫,当时犀首只说出了十六个字,嬴驷如何能当殿封他为上卿?樗里疾毕竟久居郡县之职,缺乏对天下大势的鸟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责备于他。
又是久久地陷入沉思。嬴驷以为,对司马错的上书也不能期望过高。樗里疾身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筹划出切实大计;司马错毕竟军人,纵是名将之后,又岂有此等筹划全局之才?看来,此事还得与犀首商议,请他像商君那样:先行将秦国勘察一遍,再重行谋划,也未尝不可……
“禀国君:国尉府呈来司马错上书。”傍晚时分,长史捧着一卷竹简轻步走进书房,
“噢?”嬴驷稍许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马错竟有了上书?嬴驷一阵兴奋,要立即看看这个国尉如何说法。内侍挑亮大灯,又在书案顶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铜人座灯,书房分外明亮,嬴驷立即打开了竹简:
臣启君上:犀首方略,倚重军争,看似远图,实为近谋。近谋者,必以当下国力为根基。秦国新军尚未扩充,以五万之众欲吞灭天下,难矣哉!秦国元气虽成,然不足以对抗六国之力。以臣确算,欲东出大战,非三十万精兵不能言胜。而扩充军力、训练士卒,非两年不能完成。另则,秦国目下之可耕良田,唯关中近百万亩,余皆山地广漠,无以提供数十万大军长期征战之军粮。故此,犀首之谋,近不可行。
秦国方略,可作两期:前三年预期,后十年动期。三年之内,韬晦猛进,暗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