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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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亢的胆子大了起来,也看到了王室官署无暇治民,便找那些无力耕耘荒田的“国人”私下商议,将他们井田中的“私田”一块一块地买了下来。十几年工夫,他逐步买下的“荒田”竟达两千多亩。
买田之后,不愁耕耘。每逢收种,苏亢便“买工”——付钱给住在郊野的隶农,教他们帮自己耕种收获。洛阳王畿的隶农是“国隶”,也就是官府奴隶,只归官府管辖派工。王室整天战战兢兢地防备战火,对奴隶的管束松弛得几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隶农,谁还来整天督导你耕作?于是苏亢有了取之不竭的劳动力,加上他厚待隶农工钱多,隶农为苏庄做工便特别踊跃。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苏家就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
苏庄不断扩大,苏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阳城外拥有丰厚田业的国人。
但是,这些还并不是苏亢的最终谋划。他的大志在于改换门庭,使苏氏家族从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摆脱出来,成为士大夫贵族世家。虽说商人在战国之世已经不再公然被人蔑视,但在官署与世人眼里,却终究是言利小人。苏亢在自己的经商交往中,对这种身份差别有痛彻心肺的体察。一介商贾,别说与高车驷马的王公显贵有霄壤之别,即便是清贫士子与寻常国人农夫,也常常不屑与商人为伍,更不说结交了。
有一年,苏亢到魏国安邑采购丝绸,不知哪条沟渠没有渗到,安邑官市竟要驱逐他这个洛阳商人。苏亢愤而争执,闹到了丞相公叔痤府里裁决。公叔痤官声颇好,苏亢对丞相裁决满怀厚望。谁知进得府中,那个官市小吏气昂昂进去了,苏亢却被府吏挡在院中等候,严令不许走动窥视。在北风呼啸的寒冬,苏亢整整站了一个时辰,浑身冻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风处站立,更不要说到客厅取暖。那时候,他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暗暗对天发誓,一定要教儿子入仕做官,永远不要做这种“富而贱”的商人。
后来,苏亢有了四个儿子。经过仔细审量,他教资质平庸的长子苏昌跟自己经商掌家,却将聪慧灵秀的三个小儿子送出去求学了。他给三个求学的儿子立下了规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换门庭,死后不许入苏氏宗祠。
苏家的举动,是无声的告示。王畿国人有人嘲笑,有人惊叹,有人艳羡,口风相传,却也成为一时佳话。苏氏家族的命运能否改变?成了洛阳国人拭目以待的谜。
但是,没有等得多少年,洛阳国人便对苏亢刮目相看了——苏家三个儿子个个学问非凡,都成了洛阳名士。这三个儿子,便是纵马原野的苏氏三兄弟——苏秦、苏代、苏厉。
第二章山东雄杰(2)
二、双杰聚酒评天下
三骑刚入柳林,便闻一阵爽朗大笑:“走马踏青,苏氏兄弟果然潇洒也!”随着笑声,林中小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士子,青衣竹冠,抱拳拱手间气度不凡。
马上为首青年红衣玉冠,英挺脱俗,却正是苏氏次子苏秦。他翻身下马间大笑:“闻讯即来,如何成了走马踏青?张兄好辞令。”疾步向前,四手相握,相互打量着又一阵大笑。
“苏兄别来无恙?”来者无意套了一句官场之礼。
“有恙又能如何?”苏秦却当了真,揶揄反诘。
“张仪颇通医道也。”
“张仪者,医国可也。医人?啧啧啧!”
“国中难道无人乎?”
“国有人,人中无苏秦也。”
“子未入国,安知国中无苏秦?”
“子非苏秦,安知苏秦定入其国?”
俩人边说边走,应对快捷不假思索,仿佛家常闲话一般。跟在后边的两个少年惊讶新奇,稍大者跺脚高声道:“慢一点儿好不?这就是名士学问么?”
前行的苏秦和张仪大笑回身。苏秦笑道:“啊呀,还有两个小弟也。张兄啊,这是三弟苏代,这是四弟苏厉。三弟四弟,这就是我平日向你们提起的张兄仪者也!”
苏代苏厉拱手躬身,同声道:“久闻张兄大名,见过张兄!”
张仪一本正经道:“两位小兄莫笑,与苏兄打了十几年嘴仗,见面不来几句心慌也。”
四人轰然大笑,苏秦道:“三弟四弟,锤炼学问辩才,可得多多讨教张兄。”
“请张兄多多指教。”苏代苏厉不待张仪说话,再次大礼一躬。
张仪揶揄道:“苏氏兄弟,个个聪明绝顶,做好套子让人钻也。我呀,不上当。”语态之滑稽,将苏代苏厉两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苏秦拉起张仪道:“走,进庄,话可是多也。”
张仪边走边感慨:“苏兄啊,我可真是没想到,洛阳王畿竟有如此美庄园。安邑郊野亦多有庄园,可挤挤挨挨,如何比得这无边旷野,一座孤庄,占尽天地风光也。”
苏秦不禁“哧”地笑了出来:“张兄,你这可真是将穷瘦当细腰也。安邑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经多有村庄,自然是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洛阳王畿破败荒凉,张兄不见其衰朽颓废之气,独见其旷野孤庄之美,真道别出心裁也。”
张仪原本是触景生情,没想到这一层,经苏秦一说,不禁慨然一叹:“还是苏兄立论端正,张仪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四弟,知会家老,为张兄接风洗尘。”
苏代却道:“四弟,还是先给大嫂说管用,她有绝学好菜。”说着与苏厉一起,抢先跑步进庄去了。
从外面看,苏氏庄园是个影影绰绰的谜。不太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树叶凋零的枯木季节,也根本看不见庄园房舍。面南的门房,也是极为寻常的两开间。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狗蹲在门道,见主人领着生人进来,霍然挺身,边摇尾巴边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一声,蹭着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一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的牧羊犬,的确颇有灵性。张兄,这边。”
绕过一道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一进是一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一片宽敞空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犁锄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庭院。庭院尽头又是一排六开间茅屋,中间一道穿堂却被又一道大影壁挡住了。
走过穿堂,绕过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柳林后漏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苏秦却是淡淡一笑:“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
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苏秦点头道:“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张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
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
说话间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一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
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也。”
苏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俩人同声大笑一阵,走进了小院。
院内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首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首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质朴,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
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
苏秦不禁笑道:“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钟鼎?”
张仪大笑:“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钟鼎却是锈蚀了。”
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也。”
张仪听得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
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哎,他们来了。”
脚步杂沓间,门外已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个仆人抬着一个长大的食盒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丰满华贵的女子。
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
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
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一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间在客厅摆好了四案酒菜。
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饮酒。”
“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西首上座,二叔东首相陪。两个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快捷利落,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
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张仪一瞥,已经看见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苏秦一样微笑着听任摆布。
女子举起酒爵道:“先生光临寒舍,苏家有失粗简,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一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
“多谢长嫂夫人。”张仪一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一起干了。
女子笑着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一仆,有事尽管说。我走了,啊。”待苏厉答应一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
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也。”
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
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说她‘言不及义’。”
“四弟差矣!那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
张仪大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一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
“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一爵说话。”
“好。”张仪举爵,“三弟四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扫,见两尊铜鼎竟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也是铜鼎灿灿,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只差钟鸣了。”
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贵气,二哥烦得很。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物事?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
张仪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打开一只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一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一鼎,却见一汪雪白浓汤拥着一丛晶莹碧绿,煞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像。”
苏秦微微一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须’,中原有人写作‘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一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
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拍案惊叹:“妙哉!仙草也!”
苏氏三兄弟一齐笑了起来。苏厉一拍手:“张兄,我给你偷一包苜蓿种,何以谢我?”
“偷?”张仪忍住笑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