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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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对面。公孙贾全然不觉,摇着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这张脸,就知道公孙贾的仇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杀你一万次!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终却要被刑治,敢问商君作何感慨?”
“青史有鉴,刑刑不一。公孙贾犯法处刑,遗臭万年。商鞅为国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鸿鹄之高下,公孙贾枉称饱学之士,端的无耻之尤!”
公孙贾大喝一声:“来人!将你送到牢狱,再与你理论不迟。拿下商鞅!”
三千马队的方阵一片肃静,无一人应声。公孙贾正在惊恐尴尬之际,商鞅突然间从高大神骏的赤风驹上飞身跃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鹏从天而降,将公孙贾从马上提起,向空中骤然推出。公孙贾身体方在空中展开,一道炫目的剑光已在空中绕成巨大的光环,只听一声惨叫,公孙贾的人头从空中滚落到右将马前。
商鞅平稳落地道:“请右将军将人犯首级交廷尉府,验明结案。”
马队方阵一片低声喝彩,哄嗡骚动。
商鞅转身,双手背后道:“将军,来。”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5)
五、渭城白露秋萧萧
白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白了。
荆南愤激地比划着吼叫着。白雪平静得出奇,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白雪挥挥手教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月光,一直坐到东方发白。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平静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问:“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白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道:“傻话,娘自有安排。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们只有半日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这一点,他说得对。”
“子岭不去墨家!子岭要跟娘去找父亲!”儿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岭,你也快长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大礼了,如何这般倔犟?父亲和娘早就准备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之事。父亲出点儿小事,就没有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头就来找你们,啊。”
子岭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梅姑、荆南,先吃点饭,就收拾。”
梅姑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跑开了。荆南拉起子岭比划了几下,两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唤来两个仆人,吩咐他们立即准备马匹、收拾中饭,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一个时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摆上酒菜,四人聚饮。
“荆南、梅姑、子岭,我为你们三人饯行。来,干了。”白雪一饮而尽。
荆南举起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咳”的一声,慨然饮干。
子岭望着母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娘,儿第一次饮酒,不想竟是为娘饯行。娘,一定回来找我,别忘了。”壮士般豪爽地饮干了一爵。
白雪猛然转过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岭,娘会来找你的,不会忘记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饮了。”
梅姑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爵:“姐姐,我,饮了……”猛然干尽,却扑倒在地连连叩头放声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搂住梅姑,拍着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经过大事的,如何哭了?”
梅姑止住哭声,断然道:“姐姐,荆南护送子岭足矣。梅姑要跟着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莫小孩子一般,你还有许多事。看,我给你开了一个单,一件件办。我会回来的,啊。荆南,我知道你对梅姑的心意,本来上次你随他来,我就要说开的,惜乎错过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记住了?”
荆南“咳”的一声,扑倒在地叩头不止……白雪又将梅姑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了一阵,梅姑终于点了点头。
饭后,白雪将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个包袱对子岭道:“好儿子,这是父亲和娘给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时候她会给你的,啊。”
“娘……”子岭郑重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倘若能见父亲,告诉他,儿子以为父亲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岭,好儿子!”白雪紧紧抱住儿子。
回到山庄,白雪吩咐两个仆人守住庄园,等候侯嬴前来。又做了一番细致的准备,暮色将临,她跨上那匹早已经准备好的塞外骏马,出了崤山向安邑飞驰而去。
安邑虽然不再是魏国国都,但商事传统依旧,昼夜不关城门。白雪四更时分到得安邑,进了城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刚刚盘点完本月收支,准备休息,忽见白雪风尘仆仆而来,知道必有大事,连忙将白雪请到密室说话。白雪饮了两盅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开门见山道:“侯兄,鞅出事了。”侯嬴大惊:“何事?”白雪平静地将荆南到崤山的事说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阳。静远山庄交给你了。”
对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对白雪与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静,内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坚定,劝告是没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断然道:“静远山庄先放下,我与你一起去咸阳。”白雪摇摇头。侯嬴慨然道:“卫鞅也是我的好友,将我侯嬴当义士。朋友有难,岂可袖手旁观?姑娘莫得多言,我去准备。”说完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侯嬴备得一辆轻便的双马轺车前来,说白雪骑马时间太长了,执意要她乘车。白雪无暇争执,跳上轺车一试,果然轻灵自如,便不再说话。匆匆用过一餐,天亮时分,白雪轻车,侯嬴快马,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请先行一步,我要到灵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雾笼罩的灵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马一鞭,飞驰而去。
灵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苍翠,山泉淙淙,终年长青,幽静异常。白雪将轺车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转过一个大弯,一座陵园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里。
走进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石大字清晰可见——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铜尊,尊盖弹开,将一尊清酒缓缓洒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声道:“父亲母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祭奠你们。岁月长长,秋风年年,女儿再也不能为父母扫墓祭拜了……女儿,要去找自己的归宿了。若人有生死轮回,女儿来生再侍奉父母了……父亲母亲,你们安息,女儿去了……”
倏忽间,一阵清风在墓前打着旋儿,绕着白雪依依不舍……白雪忍不住满腔痛楚,张开双手揽风扑倒,放声痛哭。
太阳爬上山巅,灵山的晨雾秋霜散了,洒满了柔柔的阳光。
白雪终于依依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时的咸阳,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气氛。
嬴驷听了宫门右将的禀报,看了公孙贾的头颅,半天没有说话——商於郡守县令无一执行秘密君令,竟还发生了百姓聚众拥戴商鞅作乱;商鞅既逃,却又自动就缚,丝毫没有面见自己陈述冤情的请求;三千骑士在商鞅杀公孙贾时非但无动于衷,竟还喝彩庆幸……所有这些,都使嬴驷感到了非同寻常的压力,觉得对商鞅一定要谨慎处置,绝不能造次。
宣来长史,嬴驷连下三道紧急密令:第一,即刻将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云阳国狱,严禁私下刑讯。第二,不许对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问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孙贾被杀事秘而不宣,立即将“公孙贾”交廷尉府以逃刑论罪“正法”,并通告朝野。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关官署,不许通告国人。
嬴驷要稳住局面,只有先稳住局面,才能谈得上如何处置商鞅。否则,国狱里的商鞅还得放出来。而稳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绝不能触动对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员百姓,若以秦国新法的“连坐”论罪,无异于火上浇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员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乱的地步,就只能佯装不知。
但是,这三道密令一下,咸阳的世族元老却大为不满。他们为公孙贾被杀一片愤怒,更为不对“同谋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挚与甘龙密商一夜,同时开始了两方面动作。一是将商鞅被缉拿的消息广为散布,诱发乱势,使国君不得不依靠世族旧臣;二是联络世族元老聚会朝堂,请将商鞅及其党羽斩草除根。
商鞅被缉拿的消息一传开,立即激起了轩然大波。
在南山的荧玉听得惊讯,顿时昏了过去。悠悠醒来,本想告知母后与她同回咸阳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愤激伤情撑持不住……愣怔良久,抛下几个堪舆方士,孤身连夜赶回了咸阳。
荧玉直冲深宫,却被宫门右将带一排甲士拦住。
“如何?连我也要杀了么?”荧玉冷笑。
“禀报公主,国君严令,唯独不许公主进宫。”右将拦在当道。
荧玉愤然大叫:“嬴驷!你如此卑鄙,何以为君?!”疯了般突然夺过右将手中长剑,挥剑向里冲去。右将一声尖吼,挺胸挡在中央。训练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地锵然伸出长矛,架在右将与荧玉之间。荧玉本来在流产后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此刻悲愤难抑,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白玉阶上,头上冒出汩汩鲜血……
甲士惊慌大乱,右将连忙抱起公主登上轺车,直驶太医院。太医连忙抢救。荧玉醒来睁开眼睛,却奋力站起,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太医令吓得大叫:“车!快!车!”
一名甲士迅速赶来一辆轺车,将荧玉扶上车:“公主去哪里?我来驾车!”
荧玉伸手一指:“走!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芜的后圆山亭下独自饮酒,默默沉思。多年闭门不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枯坐,许多时候能从天黑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时思绪纷飞,有时甚也不想,就那样木然枯坐,犹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终于使他结束了漫长的等待,看到了冷酷无情的商鞅下狱。按照他的预想,他不准备出面,只准备隐藏在背后谋划。因为他的目标很简单——公开处死薄情寡义的商鞅,一雪心头屈辱仇恨。其余的事,随遇而安,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新君嬴驷突然间秘密造访,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为深远的东西,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套谋划不可遏止地涌流出来。以此谋划既给了嬴驷强有力的支撑,也使他有了补偿自己命运的希望——与嬴驷结盟,除掉商鞅,铲除世族,称霸天下,完成秦国第二步大业。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国家栋梁,当年与孝公商鞅同心变法,大刀阔斧地为商鞅扫清道路,毫无怨言地将左庶长大权与兵权一起让给了商鞅。在嬴虔内心,他也要做秦国强大的功臣,愿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诚热血,辅助自己的弟弟与商鞅。他在军队与公族中的威望,与他出类拔萃的猛将天赋,都使他成为秦国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万万没有想到,商鞅会对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为永远垂着面纱的怪物。他冷静沉思了多年,始终对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不能饶恕。虽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谁都知道那是为了让出左庶长位置而给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对甘龙公孙贾的蔑视遏制甚或是威慑,更是商鞅与朝野清楚的。太子犯法,处置公孙贾天经地义,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老师,而且确实是给太子灌输复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将嬴虔从“太子事件”中摘出来,几乎是任何人无可非议的。只要商鞅出面讲清楚,国人无怨,新法无损,弟弟嬴渠梁更不会异想天开地坚持刑治于他。然则商鞅偏偏以稳定国人、刑名相合为理由,坚持将他与公孙贾这样的佞臣并列,使他蒙受了终生无法消解的奇耻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禀性与雄猛武功,加上对他忠心无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杀商鞅绝非难事。然则,嬴虔毕竟是个看重大局的人,他知道秦国变法是不可逆转的潮流,自己纵然有满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国最需要商鞅的时候寻仇生乱。他是公族嫡系,秦国的兴衰荣辱,就是嬴氏的兴衰荣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国的变法成就了,秦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