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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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有所揣摩的。这便是嬴政,对臣下之言既要听,也不想无选择地囫囵吞之。
“人言河渠难。殊不知,开路更难。”郑国这第一句话,便教嬴政惊讶。毕
生治水的郑国,竟推崇分明简单得多的开路工程,实在不可思议。郑国却全没在
意皇帝与王贲马兴的惊讶,只顾侃侃地说着,“路为何物?民生之气口也,邦国
之血脉也。山川阻隔穷乡僻壤,得一路而有生计。是故,自来有愚公移山而求一
路之说。天下百业,城邑乡野,得道路联结而通连周流。是故,自来有借道通商
借道灭国之事。今秦一天下,河渠道路自该整治,此陛下之明也。然则,老臣敢
问陛下之志:天下渠路,欲一体谋划乎?欲零打碎敲乎?”
“何谓一体谋划?何谓零打碎敲?”嬴政有些不悦。
“一体谋划者,以天下道路河渠结网通连为宗旨,缜密勘查,先统出图样,
而后再行施工也。零打碎敲者,目下之法也:陛下派两员大将,老臣指划一番,
通连几条旧道。疏通几条旧渠而已。”
“老令明察!”嬴政立即醒悟到其中差别,对郑国非议自己全不在意,“政
不明者,如何方能渠路一体谋划?敢请老令拆解。”
“河渠道路之关联,自三代以来,经两大转折。”郑国的探水铁尺指上了地
图,“三代井田制之时,渠路合一,路随渠走,这便是阡陌之制。春秋中期之前
,天下只有先镐京、后洛阳,京畿一条王道不涉河渠而直通河外。谚云周道如矢
,此之谓也。而其余道路,皆与田畴沟洫同一,只在封闭的田畴内相通,而不通
外界。既占耕田,又不实用。商君变法所以要开阡陌,便是要破除渠路合一之封
闭,为民众生计另开新路。自此以后,也因商旅大起战事多发,专门道路之需求
日渐迫切,天下道路方才脱开河渠,真正成为以通行车马人众为宗旨的路。各国
皆脱开原有河渠,纷纷修筑大道。就施工而言,道路修筑与河渠水事也分成了两
家:道路属邦司空管辖,河渠属大田令管辖。施工两分,治业之术也自成两家。
由此,渠路真正两分了。然则,由于列国分治所限,战国道路河渠虽已多开,然
却有很大缺陷。”
“缺陷何在?”嬴政有些急。
“一则渠路冲突甚多,二则各自断裂。总归是,不成通连之网。”
“老令是说,要支干搭配,渠路互通,使天下渠路结成四通八达之网?”
“陛下天赋洞察,老臣感佩!”
“好!正要如此大成互通!”
“然则,如此互通成网,至少须得十年之期。”
“十年?”嬴政一皱眉立即转而笑道,“长了些,可也没办法。”
王贲突然插话道:“老令勘查成图,大约得几许时日?”
“若说勘察地理,老夫可说成算在胸,唯须查勘几处难点而已。”郑国思忖
着不慌不忙道,“成图之难,在于互通成网之总构想。老夫愚钝:快,也得一年
之期。”
“成图之后,快慢是否在施工?”王贲顾不得郑国的揶揄,直戳戳一问。
“是。然也得依着筑路开渠之法,不能修成废路废渠。”
“自当如此。”王贲一笑,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臣启陛下,老令图样但成
,臣必全力以赴,不使耽搁!”
“臣亦如此!”马兴立即跟上了自己的老主将。
“莫急莫急,当心吃老令骂。”皇帝摇手制止了两位急吼吼的大将。
“陛下之意。老臣倒是迂腐了?”郑国呵呵笑了,“该快者也得快,老臣也
不会总给千里马勒缰。一年之内,两位尽有一件大事可做。”
“愿闯将令!”王贲马兴赳赳齐声。
郑国不禁大笑起来:“好!老夫也法令一回:决通川防,疏通淤塞漕渠,此
两事无涉通连,大可先期开工也。”
君臣四人一阵大笑平息,皇帝道:“老令勘察之事,王贲选出一千精锐骑士
护卫,朕再配一辆驷马快车、两名太医,务使勘察顺畅。”
“是!臣再派出将军王陵,统领行军护卫事!”王贲极是利落。
“陛下,工程勘察而已,铺排太大了……”
“老令差矣!”皇帝摇了摇手,“天下初定,六国老世族已经有蠢动迹象。
顿弱报说,六国都城各有抗拒迁徙之预谋,一些老世族已经图谋远遁。当此之时
,若有人欲图坏我大事,安知不会对老令心怀叵测?如此处置非有意铺排,不得
已也。”
“如此,老臣……”郑国想说,可终于没有开口。
三日之后,郑国带着三十名工师,乘着皇帝特赐的四马青铜车,在王陵所率
一千精锐飞骑护卫下隆隆东去了。王贲与马兴立即齐头并进:王贲领决通川防,
马兴领旧漕渠疏浚。由于两事均不涉水路勘察等新渠路开通,故两人商议后以战
事筹划,采取了统筹之法:以郡县为本,凡受益之郡县,以郡丞亲率民力施工;
王贲马兴各向每郡派出两名水工,各率一千军士,督导查验两方工程,均以一年
为限,务须完工。水事涉及民生,各郡县不敢也不想怠慢,民众则更是无不踊跃
赴工。短短两个月内,南北江河之间的原野上便哄哄然开始了川防河渠大工程。
先说王贲的决通川防。
川防者,江河之堤防也。自古江河天成,本无人工堤防。夏商周三代,但有
治水都是疏通入流人海,也无筑堤拦水之事。自春秋开始,因王权衰落诸侯分治
,便逐渐兴起了在各自境内的江河修筑堤防。这种堤防在当时主要起两种作用:
对于可灌农田之水流,是上游筑堤拦截以断下游他国用水,如“东周欲种稻,西
周不放水”的两周争斗;在水量丰沛的大河大江,则是筑堤拦水以逼向他国为害
,或淹没他国农田,或吞噬他国民居。两种川防之中,尤以后者为甚,尤以大河
流域为最甚。
由于秦国关中水系相对自成一体,又几乎独据渭水全程,故无川防战之事。
然自函谷关外开始,与大河相关的周、韩、魏、赵、燕、齐,都曾经壅防百川,
各以自利,同时为害他国。后世《汉书·沟洫志》曾描述了赵魏齐三国的一段大
河堤防战。大河东岸,赵魏两国地势高,齐国地势低下。为防赵魏两国河段的洪
水淹没本国农田。齐国在距离河岸二十五里处修筑了一道大堤,从此只要河水大
涨,东溢遇到齐国大堤,便西卷回来,反而淹没了地势高的赵魏农田。赵魏两国
不满为甚,会商共同筑起了一道大堤,也是筑在距离河岸二十五里处,只不过方
位不是正对面罢了。如此,河水但涨,便在两边堤防间游荡,汛期一过,便积起
了厚厚的淤泥,渐渐隆起成为美田。三国民众纷纷进入堤防耕田,无洪水之时除
了争夺耕田,倒也平安无害。民众为了牢固占据耕田,便盖起了房子,聚成了村
落。忽然遇到大洪水时,则冲毁堤防一齐淹没,死人无算。于是,三国便在原堤
防处后退,再度建起更高的堤防以自救,以致堤防渐渐逼近了城郭,一旦堤防再
度被冲毁,大水冲进城里,民众便只能住在水中排水自救了,淹死者不计其数。
也就是说,处下者不愿让地给洪水以出路,处高者不愿下游筑堤而洪水倒卷,各
以堤防为战,致百姓长期遭殃。
战国另一堵截洪水的恶例,是魏国丞相白圭。白圭乃战国初期名相,然由于
商旅出身,大约利害之心甚重,于是在大河修筑了堤防,将洪水逼向了他国。孟
子曾当面指斥了白圭的做法,义正词严云:“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以
四海为壑。今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
凡此等等不合理川防之害,郑国已经于王贲大军开掘鸿沟以灭魏国时,提出
了长远的应对方略,其上书痛切云:“秦一天下之势已成,其时务必戒绝以水为
战之法。战国各以川防阻隔水道,水利皆无,水害百生,有违天道,莫此为甚!
洪水不能分之,河溢不能泄之,尽堵尽截,天下万民终将为鱼鳖哉!”当时,秦
王嬴政慨然拍案决断:“秦国但一天下,定然决通战国川防,使人为水害在我华
夏绝迹!”
此等工程大得人心,无论曾经敌对的民众有过多少仇怨,民众群体的宽厚都
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各郡县民力无不欣然认同官府,哪怕是得堤防暂时
益处而尚在耕耘堤防内之淤田民户,也都拭着泪水抛离家园,搬到了新居,拿起
了锹耒,开掘那熟悉的堤防了。王贲看得万般感慨,一时对开掘河水淹灌大梁有
了一种深深的悔意。
再说马兴的疏浚漕渠。
自春秋之世治水始兴,人工开凿之水道有两种,一日漕,二日渠。漕者,可
以行舟之水道也。当时主要用作输送粮秣,即后世所谓的运河。渠者,行水之沟
也,人工开凿也。战国之世,山东六国修筑的漕渠甚多。除秦国水利工程外,最
大者是沟通河、淮两大水的鸿沟。鸿沟是行舟兼行水的最大的战国运河,各有支
渠通入宋、陈、蔡、薛、曹等中小诸侯国,又通过支渠与济水、汝水、泗水三河
沟通,故效用很大。然因战乱多发,鸿沟又分属魏、韩、周、楚、陈、宋等大国
小国,故很少统一维护疏通,战国末世损毁淤塞更是严重了。王贲军水淹大梁之
期,鸿沟曾一度断流,损毁更大。后来,秦军虽修复了鸿沟干渠,然诸多支渠却
无法顾及,以致其效用大为降低。
战国之世,另外的漕渠主要有:楚国沟通汉水与云梦泽的漕渠,沟通震泽(
太湖)与江水的漕渠,沟通江南五湖间的几条漕渠(史无确指);齐国有沟通菑
水与济水的漕渠;魏国有西门豹治邺时开凿的灌溉邺地的引河十二条水渠,有史
起开凿的引漳水入河内之地而大富魏国的漕渠。民众曾为史起引漳而歌之,云:
“邺有贤令兮为史公,决漳水兮灌邺旁,终古舄卤兮生稻粱。”当然,秦国的著
名渠道更多:李冰渠(都江堰)、郑国渠、兴成渠及灭六国后新开的灵渠等等。
战国末世二十余年,六国濒临亡国,完全没有人力财力心力整饬农田水利,凡山
东六国之漕渠,其主干水道几乎无一例外地淤塞了损毁了。
马兴的漕渠工地主要集中在两大区域:江淮之间与大河两岸。
江淮之间,是疏通当年楚吴越三国旧漕渠。大河两岸,是疏通当年周、韩、
魏、赵、齐五国旧漕渠。而通连这两大区域的,则是引河入淮的鸿沟水道。马兴
事先已经将郑国的河渠图揣摩透彻,此番施工,亲自率八千士兵督导二十余万民
力再度大力疏浚鸿沟。王贲灭魏后修复鸿沟时,由于楚国尚在,实际上只修通到
楚国的陈城地界而已。实际上,鸿沟的最大淤塞恰恰在于进入淮水的楚国南段。
马兴这次疏通,非但清淤加深渠道,而且将原渠道拓宽了三尺余,损毁段则全部
加固重修。马兴已经听郑国说过,这鸿沟将是天下唯一的一条大渠大道合为一体
的南北干道干渠,正当中国腹心,决使其巍巍然用之千古。其余漕渠,马兴一律
交给了各郡县,自己只派水工司马定期查验。如此堪堪将近一年,天下的旧漕渠
已经眼看着全部翻新了。
在后来的渠路一体大工程中,马兴还开通了另外几条新漕渠:会稽郡的通陵
渠、长沙郡的汨罗渠、陇西郡的秦渠、陈郡的琵琶沟等。四年之后,天下漕渠路
工程全部告竣,皇帝东巡到碣石之际,专门刻石铭记了盘整华夏之盛事,其中对
水事记曰:“……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太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
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
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
在帝国遗留的所有石刻中,碣石门辞是以记载川防漕渠工程为主的,它所描
述的工程实施效果确实是令人欣喜的:川防险阻没有了,漕渠水道疏通了,耕地
稳定了,庶民没有增加徭役,天下都很安定;男子喜欢自己耕耘的土地,女子专
注自己的家业,各种事情都很有秩序;水利整修惠及各个产业,许多原来因水害
而分开的村落族群又合并到一起了,家家户户莫不安居乐业。山东农耕在战国末
世已经很是凋敝,应当说,自帝国决通川防疏浚漕渠工程之后,天下农耕之再度
兴盛眼见是要来了。始皇帝时期,政绩通报极少后世不实恶风,这种记载评判应
该是基本接近事实的。因为,它不是秘密奏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