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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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学馆比比皆是,酒肆客栈遍地林立,珠宝皮毛盐铁兵器丝绸车马汪洋恣肆
,天时地利人和具结交汇,大梁连仔细回味都来不及,便成了天下垂涎的首富大
都。
“烁烁其华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汤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旷的长街上,魏王假与左丞相尸埕的对话飘荡在辚辚车声中。
午后时分,魏假正在与最心爱的几只猛犬嬉闹,太子右丞相魏炽匆匆前来,
禀报了一则秘密消息:秦军王贲部已经平定了韩乱,于三日前班师回到了颍川郡
的河谷驻地,有可能筹划攻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来左丞相尸埕及大梁将军
、河外将军会商。会商议题有两个:其一,如何就韩乱事对秦国说话?其二,秦
军王贲部会不会攻魏?会商一个多时辰,大臣将军们一致认同了魏王假的两则决
断:其一,韩乱之事秉承既往说法,咬定魏国从未参与支持韩国旧世族,因此,
对秦不须回复,以免自召怀疑;其二,无论王贲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绸缪,秘密
向大梁调遣军马,并立即增强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视大梁城防,也是魏王当殿
决断的。为此,大臣将军们很是赞颂了一阵魏王的深彻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
决断,并得到大臣们如此拥戴,魏王假很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庙堂权力框
架欣然自慰:自魏武侯之后,魏国几曾有过如此同心协力之庙堂?中兴魏国,舍
我其谁!
要解得魏假心绪,先得说说魏国目下的庙堂人物。
自迁都大梁,魏国国势不可阻挡地日渐衰落,与大梁都城的蓬勃风华之势形
成不可思议的落差。其中奥秘,魏国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于是生出了种种议
论评判。其中最令天下诟病者,是魏国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
,魏国历经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昭王二十年、安趋王三十五年、景滑
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余年。这一百余年中,从魏国走出的名将名相名臣名
士举不胜举。尤其是秦国名相名臣,几乎有八九成来自魏国。与此形成反差的是
,除了一个信陵君,魏国在百余年中没有出过一个名将一个名相。于是,天下遂
有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尽管魏国几代君王都不认这个口碑,可人才依旧在流
失,魏国依旧没有当国栋梁。
魏假即位,很为这一口碑懊恼,决意搜求贤才中兴魏国。魏假聪敏好学,冥
思苦想地归总出了魏国衰落的两则弊端:其一,用人不当。虽然魏假很不情愿承
认这个弊端,但终归是天下公议,魏假还是认了。后来,魏假的这一胸襟很是被
大臣们颂扬了一阵子。其二,权臣太重,使魏国庙堂不能有效决策,魏王决断每
每受阻。魏假熟悉国史,认定君权受压的最大前车之鉴,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
信陵君权势过重的恶例。山东六国都对这个信陵君赞颂崇敬有加,自认学问有成
的魏假却以为:信陵君盗窃兵符、击杀大将、擅自调动大军救援赵国,这是三桩
等同于叛乱的大罪,在任何邦国都是不能不严刑处置的,可在魏国,居然能重新
接纳信陵君返国并再次当权领政,祖父安釐王当真不可思议,天下人因此而抨击
魏国不纳人才,同样不可思议。基于此等深思熟虑,魏假认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
根本:无论多大的贤才,都不能对魏王的权位构成胁迫,否则,不是真正的贤才。为此,必得谨慎遴选贤才,必得妥善构架庙堂权力。
庙堂权力,除了国君,第一个位置自然是丞相。
战国官制,各国虽略有不同,然到战国末期,事实上已经是大同小异了。就
其趋同之势的根源而言,魏国可说是战国新官制的发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
前期,魏国在李悝变法邦国富庶之后,又确立了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同领国
政的庙堂权力体制,简洁明确,决策及施行效率大增,魏国迅速由富而强。魏文
侯之世,李悝为相,乐羊为将,其时之黄金组合也。魏武侯之世,田文为相,吴
起为将,又一次黄金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为相,庞涓为将,也算得颇具
实力的庙堂架构了。魏国开创的三权制之所以有实效,根本点在于丞相开府制。
开府者,丞相建立独立官署(府)而统辖百官处置政务,大体类似于后世的总理内
阁制。上将军虽然也是开府,但只限于处置日常军务与战场统辖权,而成军权与
调兵权则归君主,所以其开府不能与丞相开府相比。而君主的权力,则通过原发
性军权(成军权、调兵权、任将权)与用人权、赏罚权等等实现总体控制。从总体
上说,虽然君权依然是最大权力,但开府相权与开府将权也具有很大的独立性,
比后世的层层叠叠制约要简洁明快得多。这种极具实效的官制很是符合大战连绵
的战国,所以迅速为天下所仿效。商鞅的秦国变法,便在秦国建立了以魏国官制
为底本的新官制,轴心便是丞相开府。其余各国变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体靠
近魏国范式。因此,到战国末期,各国的丞相都是总领国事而居百官之首,成为
最重要的庙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对丞相权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谋出了一个颇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职两分,设右左两丞相;依魏
国尚右传统,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辅之;如此相权两分,对君权很难构成威慑,
可谓两全其美。然魏假还是意犹未尽,又一番思虑,一个新方略又陡然闪现——
以太子为右丞相,可谓万全!太子是自己的儿子,是法定的国家储君,兼领丞相
既能使大权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锤炼政务之能,岂非天衣无缝哉!思谋一定,魏
假大感舒畅,立即下书朝野:魏王天下求贤,期盼相才中兴大魏,臣民人人得举
荐,名士人人可自荐。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经谋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选定左
丞相之后,才能宣布太子任右丞相,否则,魏王求贤之名会大打折扣。
王书颁下之初,魏国朝野很是振奋了一阵。臣民们都以为这个魏王是个中兴
明君,颂扬之余纷纷举荐人才。大梁原本物华天宝之地,纵然气象大不如前,毕
竟还是天下士人荟萃地之一。于是,半年之内臣民三千余件上书,举荐自荐各色
人物三百余。开始,魏假还耐着性子以当年魏惠王接见孟子的隆重礼仪为范式,
在王城大殿先后十几次召见了二十六个名士,其中不乏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
子。然则,这些名士不是大谈变法强国,便是大谈整肃吏治。除此之外,这些名
士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明确提出,要魏王“复初魏相权,复先王开府之制,用才毋
疑”。魏假顿时心下冰凉,深觉时下士子们不识时务——方今秦国独大泰山压顶
,不言保国而侈谈变法强国,还要拥有先王时的相权,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权臣
么?岂有此理!
于是,魏假不再见任何一个士子,只秘密下书太子掌管的招贤馆:举凡入朝
士子,但有资质者一律任为博士,赐其高车骏马并一座三进府邸,不任实职。不
想如此一来,半年之间,魏国庙堂便有了一百多个峨冠博带的博士。博士者,当
年魏惠王为对付孟子等博学大师与各学派人才而设置的一种官职也。博士的职责
规定是:“掌通古今,备顾问。”就实说,是没有任何实际职掌的散官。因了魏
国殷实,尚能撑得起这等虚荣,于是,占地颇大的博士馆园林也就一直保留了下
来。原本的老博士们,却走得一个也没有了。方今多事之时,相邻的韩国已经灭
亡,国人振奋于新魏王的振作求贤,期望看到新任贤才们的新政气象。大大出乎
国人意料的是,最为时人蔑视的博士馆却突然满当当热闹起来,峨冠博带的博士
们高车骏马流水进出,饮酒博戏评点天下,终日无所事事地晃荡在酒肆坊间大街
小巷,平添了一片弥漫着醺醺酒意的富庶浮华景象。
见多识广的大梁人愕然了,哗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传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风》歌谣: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滨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谣传入王城,魏假很不高兴。魏假通晓诗书,自然知道这是载进《诗》里
的古老的魏人歌谣。这支歌的唱辞原本有三节,可如今传唱开来的却只有三节的
头尾两句,一听便是嘲讽他的求贤设博士国策的。若是说白了,也难怪这首歌直
教魏假脸红气促。你听——叮叮咣咣伐檀木,伐下来便丢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
专门做车轮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个白吃饭的蠢货么!叮叮咣咣伐
树,说好了要做车辐,可他还是将它们扔在了河边,他这个人啊,不是个白吃饭
的傻蛋么!叮叮咣咣伐树,说好了要做车轮,他还是将它们撂在了河畔,他这个
人啊,不是个浪费晚餐的白痴么!
“岂有此理!本王白吃饭么!”
尽管魏假愤愤然大嚷一通,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整个大梁都在唱,整个魏国都在唱,纵然国王又能如何?追查么,人
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问人何罪?若兴师动众,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齐离
魏,大梁还是大梁么?反复思忖,魏假终于揣摩出了一个方略:立即在诸多博士
中选出一个丞相来,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国求贤是真是假,魏假是白吃饭的蠢货还
是有为之君!
魏假乔装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
遇一个须发灰白的博士在水边认真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羊皮大书,端严肃穆之相令
人肃然起敬。在大梁城这样一个风华之地,一个闲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戏坊挥洒游
乐,而独自枯守清冷,仅是这份节操,仅是这份定力,也决然是个人物。心念及
此,魏假轻轻走进了亭下。
“敢问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尸埕。”老士没有抬头,左手在石案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寻常人听不来
如此两字,有学则一看便知。”显然是老士习惯了这种问答,说话写字都没有抬
头。
“噢,先生是尸子后裔?”魏假博学,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尸子?”老士惊讶地抬起头来。
“当年,尸佼是商鞅老师,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并非商君之师,足下听信误传也。”老士神情分外认真。
“愿闻真相。”魏假对古板的老人大感兴趣。
老人认真地说了一通先祖与商鞅的真相故事:尸佼毕生执王道之学,也极为
推崇儒家孔丘,写下了二十余篇文章做一卷大书流布天下,决意要在某一大国履
行其治国之学。那年,尸佼游学到魏国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论战中结识了年青
的卫鞅。尸佼心高气傲,将自己的一卷羊皮大书送给了卫鞅,要他“师尸子之学
,执一国之政,成天下之名”。卫鞅掂了掂羊皮大书笑云:“若足下之书果真实
学,三日之后鞅自拜足下为师。”不想,三日之后再度相聚,卫鞅却将尸佼的羊
皮书轻蔑地丢在了酒案上,同时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胆识可嘉
,然迂阔过甚也!二十余篇万余言,唯见崇王道尊儒学,未见一句言法言变。如
此迂阔之学欲图治国变法,岂非南辕北辙哉?足下果然明睿,当拜我为师也!”
说罢扬长而去。尸佼大感难堪,却也禁不住认真读了卫鞅丢下的三篇法家之文。
旬日之后,尸佼寻觅到卫鞅的小小居所,当真要拜卫鞅为师。卫鞅大笑道:“前
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学为圭臬,何敢当真做先生之师哉!先生哲人也
,‘天地四方为宇,往古来今日宙’,仅此一言,足传先生千古之名,何求以我
为师也!治学多端,治国之学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处立于人世焉!”尸佼
大感顿悟,对卫鞅深深三躬,遂酣畅大笑而去,自此终生不复见……
“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惊愕了。
“先祖足迹,后人岂敢虚言!”老士高声一句满脸通红。
“那,先生所治何学?”
“治国之学。”
“噫!先生说尸佼接纳了商鞅之言,何以后人仍执治国之学?”
“先祖秉性偏执,隐居二十余年不见大成,又复入秦寻觅商鞅。其时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