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第7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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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虽短暂,但给民众带来的痛苦是深刻的、痛彻心扉的;旧日在猝然间搅得面目全非,想要恢复正常却是极困难的——数十万战急流民且不说,就是江宁城里十五六万的城坊户、七八十万口人,每天所消耗的米、炭等物资都是天文数字。
这几天来,淮东军控制江宁城,林缚下令在城内外各设开设粥场六十余处,每天从淮东军补给里挤出三千石米粮以济饥民,但江宁城在收复后短短三四天时间里,粮价还是飞速上涨到十两银子一石糙米的程度。
江宁城在寒冬对石炭的消耗也是极大,淮东在此之前虽然有所准备,但当世极少人有官员能够将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管理得妥妥当当。
淮东的物资供应虽然要保证进入江宁外围近十万兵马的补给,还有剩余还能挤出来供应江宁城——林缚命令淮东军强撑了几天,接下来就要由江宁府接手这一摊子事情。
江宁城里上百万口饥民、难民在,稍松懈片刻,便可能是成百上千人的死难。
张玉伯直接去接手这个烂摊子,也才更深刻的知道其中的难处,以及奢家的狠辣。
江宁城十数万户、七八十万口的城坊户,日常生活所必需的基本物资,相当比例都由江宁下属诸县以及周边的徽州、池州、丹阳等府县供应。
米粮有所不足,也多从扬子江上游荆湖、湘潭等地补充。
鱼米之乡的环太湖诸府县,一是受战事摧残也严重,二是这些地方早就从传统的粮食输出地变成丝织产业,以海虞县为例,近半土地种种桑植棉,人口密度又大,甚至要从外县引进大量的粮食才能维持需求。
这次战争持续的时间很短,但江宁以南诸县包括徽州、池州两府在内,都受到严重的摧残。江州失陷后,池州、庐州以西的扬子江就彻底给截断,短时间里不要奢望扬子江上游、荆湖、湘潭等地的米粮能流入江宁来。
一下子,江宁城里这百余万口人,就立即形成一个巨大的、难以去填的粮食缺口——这个缺口填不上,填不好,江宁的形势就难谈稳定,江淮防线会因钱粮紧缺出漏洞,江宁也难对奢家持续追剿。
崇观九年,燕虏破关南侵,掘堤毁河道漕运,打残燕南、山东、中州等地,要不是东阳系苦苦经营出津海粮道,每年往北方输送两百多万石米粮,燕京的形势也无法拖延上四五年。江宁当前面临的险恶形势,跟崇观九年的燕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观九年,燕南受摧残严重,但京畿诸县的情况好一些,还有一个就是北方豪族有储粮的习惯,津海粮道打通之后,粮食危机即告缓解。米价迟迟不降,那是张协等官员在背后控制的缘故。
江淮地区的商品经济更发达一些,大户还更专注从丝织盐铁上牟利。再一个,就是江淮两浙等地经历长期的战事,使得江淮米价持续多年维持在高位,实际也使得各府县的民间储粮降低到极点。
张玉伯多少也能明白林缚为何急着推荐他来权知江宁府,心里暗想,怕是林缚急着将包袱丢出来——树要皮,人要脸,即使再跋扈的枭雄,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史书留名。即使在军队的镇压下,江宁城里的饥民出不了大乱子,但是换了别人,谁愿意将成千上万甚至上十万饿殍的千古罪名扛到自家头上来?
摆到张玉伯面前,最紧急的,不是府军的重整,也不是胥吏的招募,还是筹救济粮跟降粮价。
张玉伯午时才进江宁府衙,午后林梦得就派人过来,叫张玉伯接手淮东军在城里临时所设的六十余处粥场。
倒也不是林梦得故意刁难,除了长山军往江宁西面集结、运动,是要将岳冷秋封锁在秋浦河以西,林缚同时命令周同率崇城军接下来紧要去收复徽州、夺回昱岭关,要立即将浙东行营军的兵马都调动起来,向浙西、浙中进军,不给奢家喘息的机会,淮东军的补给也十分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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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杀鸡骇猴
江宁府衙也是前衙后宅的格局,但后宅在战乱中给烧毁,前衙也也衙堂及左右押衙房等公厅还连结完整,府仓焚为废墟,大牢也给逃狱的囚犯砸得稀巴烂,之前狱中的千余囚犯,也悉数不见踪影,成为江宁城内严重的隐患。
闻讯而来的衙役与胥吏,看着眼前这般凄凉,好些人扭头就走。
除府军外,入夜前,张玉伯也就召集来三五十人。就这点人手,不要控制江宁城的形势了,就是城里六十余处粥场都管不过来,也幸林缚没有立即抽手,但也只给张玉伯三天的缓冲时间。
江宁府衙之前所辖管的物资,在战前给搬空一部分,战时给劫走一部分,搬不走的也在战后给纵火烧毁——张玉伯手里能用的,还是守皇城时积余下来的少量物资,由林缚下令转拨给江宁府衙使用,也就数千两银子、数千石米粮以及少量宫廷日常使用的物什……
张玉伯昼夜坐在衙堂之上,衙役每趟回来禀告一次,米价就要往上跳一跳。
赵舒翰午夜时来府衙,见张玉伯枯坐堂前,脸容枯峻,吓了一跳,道:“玉伯,可莫要学古人一夜愁白头!”
张玉伯苦笑道:“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政事堂那边歇下来了?”
“我也就对国制典章熟悉一些,给诸公留在政事堂,有什么不解之处,随时解答一二,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耗在宫里,”赵舒翰道,“大三更里,皇城里也是深寒入骨,想着今日新官赴任,没可能歇下来,就想来找饮酒去——看来这念头是泡汤了。”
正着话,藩季良提着食盒、酒壶进来,道:“皇上不差饿兵,束手堂前坐,腹里空空滋味可欠好受……”虽之前接触不多,但困守皇城三五日倒使众人的关系密切起来。
藩季良能为陈西言信任,用为幕僚,也是饱学之士,与张玉伯、赵舒翰相处倒也相得。这次张玉伯权知江宁府,藩季良出任江宁右司寇,从此之后又是同僚。却是赵舒翰暂时没有正式的派遣,暂时留在政事堂那边听侯派遣。
眼下也顾不得太多,直接以公案为桌,赵舒翰帮着藩季良将壶碟盅碗搬到公案上。张玉伯也是哭笑不得,虽在公案上饮酒太有失体统,但衙署里想要找张饮酒的桌子也困难,只是叮咛堂外的老吏,不要放人进来看到他们这里的“丑态”。
“诸县及池州、徽州的官员确定下来没有?”藩季良问赵舒翰。
“池州及徽州那边暂时实施军管,崇城军指挥使周同及岳江州兼领徽州、池州,”赵舒翰道,“不过,青阳、弋江、南陵要从池州割出来,新置军镇,以为江宁的西屏……”
“青阳、弋江、南陵割出来,那池州府在秋浦河以西不就只剩下两县了?”张玉伯讶然的问道,“岳江州那边能同意?”
“林相还没有回来,不是岳江州的请罪折子在入夜前就递进万寿宫了,”赵舒翰道,“这些事都不算机密,不过海陵王欲机密行事,好在彭城公执相反意见,许士绅议其事。岳江州的请罪折子逆到万寿宫,那池州的问题就不大了。这样也好,这残山剩水残破如此,也经不起折腾了。”
张玉伯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岳冷秋在池州会这么快就在太后跟永兴帝之间做出选择,问道:“那这么,刘直就要立马去庐州迎驾了吧?”
“天明就走,”赵舒翰道,“去庐州迎驾要讲究一个时机,岳江州都亮相了,董原在寿州又连结缄默,刘直去庐州迎驾的时机就成熟了……林相在战前去池州见岳江州,却是好棋。”
“岳江州素来都是识时务之俊杰,”藩季良叹道,“不过事事也都在淮东的控制之下。”
“事情要能尽快平和平静下来,民众也能少遭些罪……”赵舒翰道。
“少遭罪?”张玉伯苦叹一声,酒入喉也苦涩,“江宁城里百万民,家有存粮者,十之一二,市售糙米,入夜前已涨到一百六十钱一升,炭五十钱一斤。衙堂里好不容易聚集了三五十衙役,午后就只是将近千具饿殍之尸清理出城,没其他事可干,怎么能叫少遭罪?”
“战乱之际粮商囤货积奇,可按国法立斩以儆效尤,”赵舒翰道,“这时候,玉伯可不克不及手软!”
藩季良苦笑道:“手里握有粮食的粮商是哪些人,舒翰再细想想……”
赵舒翰道:“我固然晓得,城外二十四镇悉数被毁,城内外的粮商在战时能逃过性命的,就殊为不容易,手里其实没有几多存粮,损失不重的,只剩下那些战前听从淮东告诫的、及时撤走的东阳乡党……河口镇是四大米市之一,在叛军来江宁之前,就基本疏散完毕了。”
实情也确实如此,这几天来还有能力输运米粮进入江宁的,几乎就是东阳乡党控制的米行。在战前,东阳乡党就通过船舶,将河口镇数十万石的米食运往北岸或狱岛疏散,避免在战时遭受大的损失,战事一结束,也只有东阳乡党以及北岸古棠县的粮商手里还继续控制着大量的米粮。
虽然这些米粮,还无法填满江宁的粮食缺口,但也能解燃眉之急。
“是,如今控制江宁米市,几乎都是东阳乡党,我能砍谁的脑袋去?”张玉伯苦笑道。
也由不得张玉伯不苦笑,在东阳乡党里,实力最大的粮商是林家、陈家、顾家,都是顾悟尘、林缚以及陈/元亮等人在江宁打下的根柢——他能去砍谁的脑袋?
“玉伯怨意太深,我想玉伯似乎未能领会彭城公的深意?”赵舒翰道,“林梦得任淮东军司长史有些年头,这次不封官就要赏爵,起官资可不比玉伯浅。在彭城公举荐玉伯之前,谁不认为该是林梦得出任江宁府尹?”
藩季良也是伶俐绝顶之人,经赵舒翰一提醒,讶然问道:“彭城公不便利直接压制东阳乡党,所以压着不让林梦得出任江宁府尹,而是要用张大人为刀!”
“要是彭城公用意果真如此,我倒不介意当一把利刃!”张玉伯道。
“这个倒欠好直接问,即即是直接问,彭城公也不成能理会,”赵舒翰思虑道,“斩立决或许过于严苛,无妨先抄没几家米行,看看陈园那边的反应……”
张玉伯蹙起眉头,俄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不做这个恶人,谁来做?”对藩季良道,“季良,去点一营人马来,我们就先从藏津桥抄起!”
“直接抄顾天桥!”藩季良吓了一跳。
顾天桥是最早随顾悟尘、林缚进江宁的人,也是顾悟尘的远堂侄子,为人忠厚,与林缚的关系也是甚密。顾天桥早年就替林缚打理茶铺子,后期林顾决裂,顾天桥也没有卷入其中,不涉足仕途,在江宁自立经商,受两边照顾,如今在江宁城里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商贾。
顾天桥在战前早早的听从淮东的告诫,逃到古棠县去,也意识到收复江宁后,粮食会紧缺,早早就在古棠县收购粮食,战后在藏津桥新开的米行,几乎都是顾天桥名下的铺子。再忠厚的人,经商牟利来,都是贪婪的。
张玉伯杀鸡骇猴,直接拿顾天桥开刀——这要是猜错林缚的意图,怕是明早他的官帽就要飞走。
林缚入夜后就早早歇下,给左兰唤起来,闻着馨芳的香气,睁眼看窗外漆黑一片,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林长史在外面要见大人。”左兰道。
“让他进来。”林缚披衣坐在床边,让左兰去请林梦得进内室话。
这边除女侍,没有女眷,他与林梦得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见林梦得只有一人进来,没有其他人在,问道:“有什么紧要的事情,非要吵醒我的清秋大梦?”
“不是我要吵醒主公,而是张玉伯连夜带人将顾天桥扣去了,他婆娘拖儿带女,一大群人天不亮就在我宅子里撒波打滚,闹得我没法安生……”
“张玉伯下手倒快,顾天桥犯什么事给扣了?”林缚问道。
“张玉伯以市易之制要抄顾家在藏津桥的米行,顾天桥闻讯带着人赶过去,刚到那里,就给张玉伯抓起来,扣了一顶‘拥私武以干法’的帽子,要严惩之……”林梦得道。
“那打起来没有?”林缚问道。
“暂时谁都没有这个胆量。”林梦得道。
“既然没有打起来,那随便找个处所歇下吧,天气又这么冷,等明亮再!”林缚打了个哈欠道。
“要是张玉伯连夜将人砍了,那可要出大问题的!”林梦得道,“要不是我去跑一趟?”
“张玉伯扣帽子一套一套的,也不成能乱法斩人……”林缚道,这话音没落,左兰又进来禀报林续禄进来求见。
林缚摊手苦笑,问林梦得道:“现在还有心去干江宁府尹的派遣?”
林梦得缩了缩头,摇头道:“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派遣,送上门来也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