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第4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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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是胡闹,莽夫也能当官,将那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士子置于何地?”
官船停在水驿码头,岸头便是茶肆。
淮安知府刘庭州、山阳知县梁文展、盐渎知县胡大海以及淮安府军指挥使肖魁安坐在船舱里,静听茶肆里茶客放声议论崇州铁匠当官事。
盐渎知县胡大海倒是先忍不住,满腹牵骚的抱怨起来。
崇州修捍海堤的折子批复下来了。
曹义渠截西秦郡税银以修径源渠,朝廷都无奈应允了;林缚在淮东自筹粮钱修捍海大堤,朝廷又有什么借口不许?
朝廷下了特旨,要淮安、海陵两府以及两淮盐铁使配合之。
有了这道上谕,林缚便正式召盐渎、建陵、皋城三县以及射阳、大丰盐场以及鹤城草场司的主官到崇州议事。
肖魁安是为淮安府军的裁编事,到崇州面见林缚。
刘庭州不是无所作为的官员,他心里清楚捍海堤筑成对淮东地区的好处。
事实上,刘庭州在任盐渎知县时,就上书建议在盐渎与射阳盐场之间修捍海塘。
单在盐渎县东修一座捍海大塘堤,少说要筹四十万两银,远非盐渎一县能承担。
刘庭州是想朝廷能从盐铁使拨银,才越郡府两级,直接上书朝廷。
两淮盐利是朝廷命根子,刘庭州不合规矩的上书能有什么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林缚初任淮东制置使,就要自筹粮钱在盐渎、建陵、皋城、鹤城外围,修筑捍海大堤,在燕京、在江宁都引起很大的震动。
在淮泗战事后期,刘庭州处处与林缚作对,也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有所坚持。修捍海堤对淮东有大利,刘庭州在这件事上却又是支持林缚的。
刘庭州对在盐渎东面修捍海塘,有过认真的考察,即便林缚这回没有召他过来,他也不管,特意与盐渎知县胡大海一起,跑过来热脸贴冷屁股。
山阳知县梁文展有其他事要到崇州跟林缚专陈,主要也是借这个机会,与崇州众人亲近、亲近。
从淮安坐船南下,进了皋城境内,就听到满城都在议论林缚在崇州提拔铁匠做官的事情。败夫走卒们当成一桩奇谭来议论,更多的是羡慕、眼馋;在刘庭州、胡大海、梁文展、肖魁安等人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胡大海平日是小心翼翼一人,听到这些荒唐事,也忍不住在刘庭州、梁文展面前口出怨意。要认真细究起来,胡大海都能算是抵毁上司了。
梁文展抱着茶盅腹里冷笑,暗道:林缚在江宁就给陈西言斥为猪倌儿,自古以来又有几人,能短短三年间“胡闹”到如此地位、如此势力?梁文展心里如此想,脸上倒不动声色。
淮泗战事后期,梁文展甘为林缚前驱,为林缚收拾马家,为淮东军势力全面渗透到山阳县,立下汗马功劳。
谁都不是笨人,梁文展与刘庭州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底毁了,他也给淮安府其他的官员孤立起来。
淮泗战事里,梁文展也是有功之人。
战前梁文展是淮安知县,淮安县是淮安府首县,淮安知县官定从六品,比其他县的主官要高一级。战后梁文展正式出任山阳知县,正七品的职守,不升反降。
在张玉伯出知徐州之后,淮安通判的位子没有轮到梁文展。
旁人都冷眼看好戏,都说这是梁文展投靠林缚、得罪岳冷秋、刘庭州的下场。
梁文展这段时间夹着屁股做人、低调做事,仿佛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心里却清楚得很。
张玉伯在短短半年多时间里,从江宁府司寇参军到出知徐州,连升四级,但与陈韩三同处一城,是福是祸,还真难以预测。
林缚曾劝张玉伯托病辞谢,张玉伯思量再三,还是接受岳冷秋的辟举,到徐州任职,他心里也是希望能有一番作为,但家小都留江宁,只身到徐州赴任,心里未尝没有做最坏的打算。
看看这一两年来,多少知府、参政、参议、宣抚使、监察使、提督死于战乱。乱世将临,性命都不能得到保证,升官又怎么算得上一桩好事?
要不是想透这点,梁文展又怎么在淮安夜奔林缚?
战后,梁文展要争淮安通判倒不是没有机会。一是他心里有愧刘庭州,不想在淮安与刘庭州对立而处。再则他料到会给淮安的官员孤立,夹在淮安府诸官员中间任通判,难有施展拳脚的机会,远不如独掌山阳更有作为。
梁文展心里清楚,林缚据淮东以自立,山阳县的地位比淮安城要重要得多。
梁文展谋求的是淮东军的地位,而不再是朝廷所授的官位,又怎么可能放弃山阳知县一职,去争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淮安府通判?
要说出身,淮东军诸人自林缚以下,哪个出身又是高了?林缚能率淮东军诸人做出这一番事业,闯出这一番天地,便是士大夫眼里的“胡闹”所致。
林缚在崇州辟举铁匠为官,恰恰是他一贯的作风,梁文展倒不会觉得有多意外:铁匠里就没有可用之大才?
或许在他人眼里,林缚此举有些过于张扬,几乎将淮东军推到与士大夫势不两立的地步,不是善策。
梁文展认识又有不同。
崇州修捍海堤便有蛰伏之意,相对于奢、曹、梁等势力,淮东势力毕竟没有太深的根基,这期间也奢望不了会有多少名士会慕名来投淮东。
此时提拔铁匠做官,在士子清流听来十分的刺耳,但天下间会有多少因出身而苦无出头之路的有才之人听闻此事,会到崇州撞一撞运气?
此乃千金买马骨也。
待三五年后,士子清流对铁匠做官一事也能冷静相看。而淮东一旦夯实了根基,有逐鹿天下的实力,真正有远见的士子清流,在择主而附时,还会在乎那些虚名吗?
肖魁安出身低微,靠战功搏得如此地位,十分的辛苦,如今出任淮安府军指挥使,实权与正七品的府司寇参军相当,但素来给同僚文官瞧不起。
听到胡大海口出怨言,肖魁安心里就颇为不满。
刘庭州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感刘庭州对朝廷的忠义,知道刘庭州对林缚一向都有看法。肖魁安没有吭声跟胡大海争辩,以免引起刘庭州的不快。
刘庭州对林缚在崇州辟举铁匠做官一事不置可否。
这是林缚为淮东制置使司所辟举的幕僚官,是林缚的特权。即使惹得天下士子恶目相对,也更能限制林缚的野心,对朝廷来说,要算一桩好事。在刘庭州看来,林缚若能忠于朝廷,是两百余年来少有的能臣。
林缚如此要修捍海堤,刘庭州一时也看不透他是忠是奸,倒不纠结铁匠做官这些细枝末节。
刘庭州微叹一声,让随扈出舱吩咐开船,争取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崇州境内。
刘庭州是自己到崇州来,事前也没有知会崇州一声,也就没指望崇州会有派什么头面人物到县境来迎,料得崇州也不会为胡大海、梁文展、肖魁安三人的到来而大动干戈,毕竟还有盐铁使及海陵府的官员要接待陪同。
官船从北官河进入运盐河,便算是进入崇州境内。
岸上有数骑哨探驰来,隔岸相问:“可是从淮安发来、山阳知县梁大人所乘之船?”
在船头的舱头大声回应岸上:“正是,淮安知府刘府尊也在船上……”
那数骑也没有吭声说什么,也没有派人上船来检验,兜着马首,便往回赶。
入境给问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刘庭州坐在舱室里也没有在意。
又行了约半个时辰,听见前头车马声大作,刘庭州也疑惑的让人推开舷窗往外看去,却看到一队骑兵逶迤有两三百人,正从往东沿河岸往这边而来。前头奔驰的数骑扛着仪旗,沿岸走马大声吆喝:“淮东制置使有迎淮安知府……”
林缚亲自到县境来迎,刘庭州倒没觉得有什么荣耀的地方,侧头看了梁文展一眼。
刘庭州过来又没有知会崇州,除非淮安那边有人刻意通风报信,不然林缚不会知道他会来崇州。就算他来崇州,林缚多半也不会亲自来迎。林缚来迎的是梁文展,只是提前知道他在船上,这才临时改的口。
再说之前来人探路,问的也是梁文展在不在船上。
这里面的蹊跷,刘庭州不会搞不清楚。
即使林缚不来迎他,刘庭州也没有怨言。林缚官阶在他之上,本来就没有上司到县境来迎下属的道理。令他意外的,是林缚竟然屈尊来迎梁文展。
若说林缚在崇州辟举铁匠为举,有张扬跋扈之姿,但他能亲自到九华来迎梁文展,倒是体现出他礼贤下士的雅量来。
梁文展暗附淮东军,放弃淮安府通判不做,林缚这一迎,倒也不屈他了。
刘庭州心里微叹:林缚这样的人物,不做治世之能吏,必为乱世之枭雄。
为林缚辟举铁匠为官事,胡大海一路行来是满腹怨意,此时看梁文展心里竟是酸溜溜的感觉。
梁文展自诩修身养性有成,此时也难免心绪激动。只是他这激动的心绪也无处表达,毕竟林缚知道刘庭州在船上,也只能临时改口称来迎刘庭州了,他只能将这激动的心绪按捺住,跟着刘庭州后面走出舱室,与崇州诸人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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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宴前唇战
从九华到崇城还有一百多里水路,时近黄昏,林缚迎得刘庭州、梁文展等人,便先在九华宿夜。
九华早年便是崇州、鹤城草场衔接皋城、兴化两县的水陆码头。
只是早前运盐河淤浅,不利大船航行,西山河与运盐河之间也没有河道相连,而崇州又地处偏隅、鹤城草场的职能单一,九华也只是三县之间很不起眼的小商埠。
西山河与运盐河的贯通,运盐河清淤拓宽,崇州成为津海粮道的核心始发地,淮东腹地诸县的米粮有近半都要走水道从九华通过,运往鹤城、崇州,移船出海。
九华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便崛起成一座繁华的镇埠。
在胡致庸的主持,九华城已经筑成。
九华城规模不大,周六百步,只能算军垒、城寨。
城池建得坚固,挖去浮土、铺石为基、夯土为芯,外覆城墙砖,是峙立在西山河与运盐河汊口的一座坚固壁垒。
林缚出镇淮东制置使,在山阳、泗阳一线驻有重兵,九华没有驻兵的压力。
不过,林缚仍在九华军营还驻有两营甲卒。
兴化、皋城、建陵等淮东腹地诸县,若有事,从九华调兵,要比直接从崇州调兵节约一天的时间。
驻军不干扰地方事务,在九华捕盗设卡的,还是巡检司直辖的刀弓手。
刘庭州对崇州的认识,仅来自地方志,此时过来,算是对崇州有新的感观。
九华作为巡检司归淮东制置使司直辖,但刘庭州细观此地民情,能认识到淮东制置使司之下,军政、民政事务有着明显的界限,分开来管理。
想到这里,刘庭州侧身窥了一眼林缚身后那个黑瘦、神情有些拘束的汉子。
刚才做过介绍,刘庭州等人已认得他便是这段时间来,搅得淮东议论纷纷的那个铁匠孙打炉。听他的名字,打炉、打炉,便能知道他的匠户身份。
冶金监、冶金副监只是制置使司内部所置的官衔。朝廷可管不了这么多的花样,与船政使、副使、百工监、副监、军械监、副监等官职一样,都统一称为将作丞及将作少丞,分列正八品、从九品,属低级文官。
不过怎么说,林缚辟举匠户为官,便是往烧得正沸的油锅泼了一瓢冷水,算是触了大忌。
林缚在驿馆设了宴,款待刘庭州、梁文展等人,崇州这边,由林梦得、秦承祖、孙打炉等人作陪。
入席时,盐渎知县胡大海正好与孙打炉对案而坐。
听闻崇州辟举铁匠为官,胡大海心里怨愤,又见林缚屈尊亲迎梁文展,心里羡恨,心里便几分狂态按不住。看着对案的孙打炉坐姿不雅,胡大海越发按捺不住,忍不住出言戏弄:“孙大人初为大人,可知‘大人’二字何解?”
这大半个月来,孙打炉还在适应他新的身份,听林缚的指示,进了战训学堂最基础的识字班,远远达不到断文析字的水平。
匠户身份卑贱,但像葛福、孙打炉等杰出之辈,也仅仅是卑贼的出身,限制他们不能读书识字,不能入仕为官,但论聪颖才智,远在常人之上,自也有一股子傲气在。
听不懂胡大海咬文嚼字的话,孙打炉倒也不慌,手撑着桌案,等人帮他。
林缚坐在居中的主案前,也仅仅一笑,对孙打炉说道:“胡大人问你做官的道理……”
孙打炉朝林缚行了一礼,才跟对案而坐的胡大海说道:“我孙打炉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做官的道理,只知道打铁?胡大人知道怎么打铁吗?”
“我不会打铁,但要我管铁作,我会从匠户里择其善,以为匠首,鞭苔之,使他们各司其务,则其业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