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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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龟年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小胡子,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揭开杯盖一扇,闭眼道:“好茶!”然后笑道,“郡王如此抬举,我只能献丑了。”
第二十二章 河颂
李龟年唤童子拿来了一个小鼓,又转头看向旁边的蒙小雨:“会楚音吗?”蒙小雨道:“以前学过。。M/f/x/s。n/e/t “那很好,我来击鼓,你和琵琶。”李龟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蒙小雨知道李龟年的名头,听到他竟然邀请自己一起演奏,她看起来有些激动又紧张:“我怕自己弹得不好。”
李龟年捻|着下巴的一小|撮胡须笑道:“无妨。”
薛崇训忙端坐在北面的软塌上,侧耳倾听。琴棋书画是世家贵族的必修课,其实他小时候都有所涉猎,不过书法、绘画、棋艺等都没啥造诣,只懂个皮毛,唯独这音乐薛崇训倒是多懂一些,算得上一个业余爱好者。所以能听到音乐名家的演奏,他也是很期待的。
李龟年用慢拍开场,蒙小雨随即拨动琵琶,一窜低沉的旋律响起,听起来忧伤而美丽。薛崇训也学过楚音,这时闭上眼睛,脑子中便浮现出了湘夫人美丽的形象来了,可以想象不出湘夫人的相貌,像金城、像宇文姬,他还想到了那个异国公主慕容嫣……
一会琵琶又弹出了叮当之音,仿佛那女神身上尊贵的环佩,随着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
这场简单组合的“交响乐”水准之高,薛崇训确实闻所未闻。李龟年,论起地位来,那就是这个时代的贝多芬啊!
乐曲一会哀伤,一会欢乐,让人的情绪随着他们的演奏起伏不停。不知道一旁的张说究竟涉猎音乐没有,但看得出来张说的表情也在跟随着音乐变动。
最后却是凄厉的哀鸣,薛崇训感觉到一个深山怨女的千种愁,万种恨……那凄厉的调子,不正是炽烈的爱情的倾泻吗?
鼓声停歇,琵琶悄然,屋中四人久久无语,仍然沉浸在那乐曲的情感之中无法自拔、无法回神。
薛崇训高兴道:“不愧为李龟年!”
李龟年笑道:“虚名而已,郡王没现您府上这位蒙娘弹奏得非常不错吗?”他以为蒙小雨是薛崇训私养的歌妓了。
实际上薛崇训家里根本没有歌舞妓,不过他不好说蒙小雨是某妓|院的歌妓,挺伤面子的,便笑了笑不多言。
这时李龟年又道:“其实我更擅长写曲,演奏乐器非我所长。”
张说道:“你太谦虚了。”
李龟年收住微笑,叹道:“要在一条路上有所成就,最重要的是必须明白自己的弱点。我的弱点确实是演奏。”
这句话听起来像李龟年长时间才感悟的道理,薛崇训听罢也是认真思索了一会,然后笑道:“真听不出来你的弱点。”
李龟年陪笑道:“正因我明白,所以咸篥、羯鼓、琵琶无一不会。”说罢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宣纸来,呈到薛崇训面前:“初次造访王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是我作的一曲《三河曲》,请郡王笑纳。”
“哦?”薛崇训听罢一喜,忙接过来。听到三河曲这个名字,他已心下了然,肯定和去年他对漕运变法的政绩有关,因为那法令的名字是“三河法”。现在闻名遐迩的名士李龟年为他写了一曲反应变法的乐曲,影响就大了。
这是什么情况?名士的作品,其影响力不可小窥!就如那些著名的诗人的诗歌一样的效果,一出作品立刻被天下争相传阅,甚至日|本使者到了长安肯定要搜寻唐诗和乐曲回去卖钱,到了日|本,那就不是艺术,而是黄金!
“哈哈……”薛崇训实在太喜欢这份礼物了,忍不住开怀大笑。
李龟年微笑道:“我写这曲子,丝毫没有阿谀上位者之心,是郡王之法确实值得赞颂。”
薛崇训得意非常,这李龟年真讨人喜欢啊,已经不是在拍马屁了,却能比马屁还能让人高兴。这事儿让他意识到了名士文人的巨大作用。
薛崇训一高兴,自然就大方起来,大手一挥:“薛六,去取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李龟年送我如此大礼,我岂能不回赠一些薄礼?”
这事儿薛崇训事先并没有准备,但他相信管家知道怎么办。很快家奴便搬来了一箱子东西,箱子一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破红绡、蟾酥纱等丝织品。
丝织品可不是只能做衣服,在唐朝,丝绸等是直接当一般等价物当钱用的。所以后来的《卖炭翁》里宫里的宦官才会用纺织品来支付卖炭翁的炭钱,诗里的宦官是付钱了的,并不是强取豪夺。
家奴抬来的破红绡、蟾酥纱等玩意,是贵重的丝织品,民间很难见到,张说一看都有些动容。却不料那李龟年竟然正眼都不瞧一下,只说,“郡王厚待,心意我领了。”好像不想要。
这时他走到蒙小雨面前,伸手道:“你的琵琶能借我瞧瞧吗?”
蒙小雨自然毫不犹豫地递给了他。李龟年拿起琵琶,手指轻轻地抚摸上丝弦,眼睛里满是喜爱,随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尽情地弹奏起来。
薛崇训看懂了,李龟年看上了这把音质上好的琵琶……可是它是蒙小雨的东西。薛崇训有点为难地看向她。
蒙小雨露出了笑容:“李先生喜欢,就送他吧,李先生比我弹得好呢!”
薛崇训听罢便指着地上的箱子道:“这些东西李龟年不要,那送你了。”
蒙小雨咯咯笑道:“郡王那么有钱,我就不客气啦!”
薛崇训大手一挥,根本不当回事,反正每月都有大笔俸禄的入账,挥霍得了多少算多少。他又说道:“过几日我要请同僚到府上作客,届时就烦李先生前来捧场了。”
李龟年抱拳道:“一言为定,郡王的琵琶,谢了。”
薛崇训遂送他们出门,亲自送李龟年和蒙小雨到大门显得太过,但一行还有宰相张说,如此一来薛崇训的举动倒是合情合理的。
出了府门,待李龟年和蒙小雨都分别上了车,张说却慢吞吞的在那磨叽。薛崇训见状又沉住气等了一会,等那两架马车都走了,才一拍脑门道:“我还有‘顾诸紫笋’忘记了拿出来款待……人都走了,张相公,不如你再陪我品评品评那茶叶如何?”
张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于茶道倒是有几分喜爱,郡王好意不忍推脱,那就再叨唠了。”
薛崇训笑道:“你我即是同僚,又是生死之交(指青海之行),不必见外。”
第二十三章 内眷
茶道是很有讲究的,完全脱离了喝水的范畴,成了一种上层艺术。!m/F/x/s!n/e/T/薛崇训感到有些汗颜,他身为王公贵族,对此道涉猎并不多,不过也明白茶喝的是一种心境,对环境、气氛、礼仪很有讲究,必须从各方面营造出一种氛围来,方为茶道。
今天既然提出用茶来款待张说,薛崇训心里也颇为重视,他想了想遂带着张说来到了后院。那“听雨湖”之畔有一处别院,本来是薛崇训的书房,虽然他很少去书房,但那里的环境相当幽静。
一行人沿着听雨湖缓步走去,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湖中含苞待放的荷花,心中莫名有些疼痛,这个池塘的名字还是金城公主取的。在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金城那美丽的音容。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
二人进得书房,但见里面有道后门,薛崇训去拉开木格子门,便看见了一个后廊,廊外的植物绿油油的,很有生命气息,门一打开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张说见状也是一喜,笑道:“薛郎这后廊好!屋里有书香,屋外有花香,下值之后能在此品一杯清茶,读一段文章,真乃人生幸事也。”
薛崇训道:“说来惭愧,平日我很少来这里,也很难有那种闲情逸趣呢。如不是与张相公这样的风雅之人交往,我实乃俗人一个。”
他听得张说说的品茶读书意境,顿时也感受到了文人的品位。不过起先薛崇训拿出贵重的丝绸要酬谢李龟年时,一旁的张说眼里有贪婪之色……看来高品位的文人,并一定就清心寡欲啊。
但薛崇训最欣赏的不是张说的品位,而是他的贪婪。一个喜欢财物、珍宝的人,才更易为我所用;如果是什么不好的人,那就不好用了。
“薛郎谦虚了。”张说抱拳道。
薛崇训指着外面的后廊道:“张相公既然喜欢这后廊,我们到外面的石桌上坐如何?”
“请。”
二人踱出门来,走到廊中的石桌旁边坐下,薛崇训便喊道:“来人,上茶。”
这时只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提着各种东西走了进来。一个是裴娘,萝莉一样小巧可爱;一个是董氏,她颧骨上蝴蝶一样的红胎看起来妖异诱|人,涨鼓鼓的胸脯,丰腴的肌肤,就如一颗成熟的苹果。
薛崇训笑道:“她们是我的近侍,张相公觉得长相气质如何?”
张说略一吃惊,目不斜视地拱手:“失礼失礼。”
这样的美人近侍,肯定是陪薛崇训睡觉的人,那是内眷啊!唐朝虽然开放,但内眷是不会轻易出来见客的,除非是好的穿一条裤子的好友才不用理会这些礼数……现在薛崇训居然把自己的女人叫出来沏茶,说明了什么?
张说混到宰相的位置并非蠢人,对薛崇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董氏和裴娘一起走到石桌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始做沏茶的工作。她们俩出身都很低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平日在府上除了薛崇训连男人都很少见到,忽然面对张说这样丞相级别的要员,让她们都有些紧张,只顾低着头做事。
薛崇训本是武夫,自己就不太讲究这些风雅之物,很显然董氏和裴娘也就搞不太清楚,只能按照平时给薛崇训泡茶的程序来做。好在茶叶是上好的东西,便弥补了许多礼仪规矩的不足。
张说是行家,看到壶里的茶叶,当即便赞道:“此茶乃极品也!”
薛崇训只交代管家弄最贵的茶叶来,自己却搞不清楚,正好说到这玩意,他便虚心问道:“怎么瞧出来的?”
张说道:“顾渚紫笋,茶中极品,但又分品次:极品相抱似笋,上等芽挺嫩叶稍长,形似兰花。薛郎请看壶中之茶,外形紧洁,完整而灵秀,乃极品。”
薛崇训欠了欠身体,仔细一瞧果然,不禁大笑道:“明白了,分辨很简单啊,受教受教。”
张说道:“今天有口福了,此茶闻名,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
果然待茶水沏好之后,后廊中便飘散着一股别样的芳香,那香味闻起来就一个字:爽!
“色泽翠绿,银毫明显,香孕兰蕙之清,味甘醇而鲜爽;茶汤清澈明亮,叶底细嫩成朵。茶味鲜醇,回味甘甜,真有一种渗人心肺的之感……”张说赞不绝口。
薛崇训听得愕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贵的东西就是他|妈|的好啊。
张说端起小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面有陶醉之色。薛崇训也没说话,细细品起茶来,周围十分宁静舒适。
嗯,大概茶就是一种平和的心态吧。
这时候张说或许要吟诗一了,但他没有吟诗,只是仰头叹息了一声。
薛崇训便问道:“张相公何故叹息?”
张说一脸志向高远的表情,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仁人志士,缓缓说道:“身在庙堂,本应一展才学为国效力,做出一番大事来,可是路途之多艰,怎不叫人叹息?”
薛崇训点了点头,很认真地听着,他心道:果然张说在朝里被排挤很不爽,想干事却没人支持。
张说放低翘感叹的头颅,平视着薛崇训道:“当初薛郎冲动之下杀掉了吐蕃郎氏,我十分愤慨,你可知为何?我张某同样是大唐男儿、同样是有血性的人,但我明白,与吐蕃开战绝非明智之举!”
薛崇训道:“上次那件事我确有过错,并不计较张相公的责斥。但其中缘故,请张相公明示。”
张说道:“薛郎的胸怀和胆识令人佩服,但沙场之上逐力,不是只要血性便能取胜的。吐蕃人几个月内便可集结至少五十万控弦之士,而反观我大唐,兵力捉襟见肘,折冲府常年不能满额征兵……是我大唐国力不强?非也,何故?”
薛崇训心里其实也有一番想法,但他想听听张说的思想,便重复道:“何故?”
张说仰起头,目光仿佛看得很远,他带着这样一个表情说道:“太宗皇帝之时,文治武功,蛮狄闻之丧胆,因有百战沙场的府兵在手;而高宗皇帝以后,全国人口逐渐增多,户部控制的户籍数目却逐年减少,均田制几乎名存实亡。没有民户(自耕农),不仅征兵愈加困难,长此以往,财税也有危机。再不变法,且不说财税问题,当前面临的大战就很难应付,没兵如何打?”
薛崇训道:“法必须适应时宜,如果时变而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