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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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似曾相识的宫女正挑开帘子,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好像也是刚刚起来。
“我做噩梦了。”薛崇训怔怔地重复了一句,“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话出口之后他才现是句废话,既然在宫里,她多半就是母亲派来侍候自己的宫女罢了。
不料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薛郎忘了吗,我叫程婷,上次你在镇国太平公主府过夜,不也是我侍候你起居的吗?”
“哦!想起来……”薛崇训长吁一口气,回顾这宽敞的寝宫。睡觉的房间太大,反而没有安全感,不习惯。他又问道:“几点了……几更天?”
程婷道:“还不到四更,薛郎再睡会吧。”
于是他又躺下继续睡觉,程婷走上来给他扯了扯被子,这才轻轻离开。
刚睡着,又做梦了。很奇怪的是,在梦里还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朦朦胧胧的一个美貌少女走了过来,他想看清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一会像金城、一会像宇文姬、一会又像李妍儿。
她轻解衣带: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时薛崇训忘记了是在梦里,心里十分高兴而期待,正欲上去抱住,可奇怪的是那女人形同鬼魅,怎么也抓不到。
她果然说:我是一个女鬼,你永远也得不到我。
她继而诡异地笑起来,笑得薛崇训毛骨悚然,她笑道:你为了自己活命、为了荣华富贵可以牺牲一切,是你害死了我……
别走!薛崇训大急。
这时天地一阵旋转,一团迷雾袭来……“醒醒!你醒醒啊!”
他醒过来之后,现眼前的女人又是程婷,她把手背轻轻放在薛崇训的额头上:“薛郎,你是不是生病了?”
薛崇训坐了起来:“我择床,在这大明宫睡着不习惯。罢,不睡了,今晚上还是回家去。”说罢掀开被子下床,程婷忙拿了一身新的亵衣给他换上,然后侍候他穿戴官服、帽子,佩戴饰物。这唐代的服饰要复杂一些,男人也要梳头,还要佩鱼袋、玉、小刀火石等七事。
他收拾好之后,便走到案前,从篮子里抓起青草喂他的兔子。程婷见状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默默地看着他做哪些琐事,良久才不禁说道:“薛郎真是个好郎君……”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原来喂养宠物装爱心是个不错的泡妞手段。
程婷看他喂了一会兔子,便出去拿了一个装着柳枝的铜盆进来,侍候他“刷牙”。那柳枝是头天晚上泡在水里的,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咬开便当牙刷……古代富人们很讲究清洁,至少汉人是这样。吃早饭的时候,宫里也比卫国公府讲究,有四个宫女侍候着,盛器都是玉、金制成,装着晶莹半透明的糕点和羹,在唐人看来,食物的透明度是衡量好坏的标准之一,所以薛崇训吃的这些方糕圆饼看起来都呈透明状。
吃过早饭薛崇训便先去紫宸殿向母亲问安,然后磨蹭到巳时,等宰相们在政事堂的会也开完来拜见太平,他也好顺带参与军国大事。
六个宰相,其中张说是兵部尚书领同中书门下,相当于右丞,按以前的规矩右丞最大。可他很早以前当过李隆基的老师,和李隆基的关系也扯不清楚,所以很明显太平和其他宰相都对他抱不信任态度。这么一来,政事堂每天开会都没有主心骨,搞得一塌糊涂,中枢运转也因此缓慢低效。
今天他们商量的事是河西节度使的人选,张说推荐了一个人,但众人都不同意……就因为是张说举荐的,谁知道兵权交给他推荐的人可靠不可靠?
河西道领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如今为了布兵防御吐蕃,朝廷需要一个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统领河西各州四万两千将士,这个职位是十分重要的。
张说在那里大牢骚,并表达自己的公心,但其他人就是不信。太平坐在上位一言不,淡定地听着他们的争论,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就连基本没有理政经验的薛崇训,这时都看出来了:新的权力格局需要一个服众的宰相。
窦怀贞、萧至忠、6象先……等六人中间,从干练能力和政绩上看,就只有张说最有能耐,但太平可以为了安定人心饶张说一命,却不可能把相权交给一个前太子的人手里。
就在这时,6象先站出来说道:“既然大家有分歧,那老臣举荐一个人吧。”
太平总算开口道:“6相公请讲。”
6象先道:“程千里,现在是安西镇副都府。”
太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举荐他,此人有何过人之处?”
6象先笑道:“去年他回京述职,和老臣下过一盘棋,围棋上颇有造诣。”
张说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之前他推荐的那个人,有诸多优点和建树,现在6象先居然说某人棋下得好,便委以重任?
更让人无语的是太平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她点头道:“有棋品的人其他方面也不会太差,那就依6相公所言,用程千里做河西节度使吧。”
张说欲言又止;其他人皆尽默然,他们怀疑这个程千里是太平内定的,然后才借6象先之口说出来而已……这中间有个权力分配问题,皇帝(掌权者)和外朝在大事上的权力分配:一般是宰相提议,然后皇帝只需要赞同或者否决;通常皇帝不会自己提出什么方案,都是大臣们设想一个政略,然后获得皇帝的支持,再予以实施。
说完事散伙,薛崇训也拜别太平,准备回家。他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晚侍候自己的程婷,怎么和程千里一个姓?那程家是关陇武将世家,现在虽然败落,但程千里或许也是那家的人。
薛崇训往细了一想,顿时心下烦冷,母亲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如果猜得没错,那程婷以后肯定得过门来了,要你得要,不要也得要!
他又想起了母亲给自己选定的那个霍国公主,胖如猪那女人,或许也有一定的政治考虑。
那我算什么?母亲跟前的一个宠臣、一个侍卫、一粒棋子?
他叫人到翰林院旁边的宫殿里取了装小兔的笼子,昨晚他就睡那里,然后正欲回家……这时他又想起自己那门亲事来。
母亲坚持要自己娶太上皇的女儿,估计是为了安抚太上皇那边的人,尽可能地拉拢各方势力。于是薛崇训也变成了政|治牺牲品,非得要娶个自己完全反感的类型,不客气的说,母猪一样的女人。
这事儿搁谁那里都不爽,他也是十分无奈。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起了李妍儿,她不也是太上皇那一脉的?太上皇的亲孙女啊。就是娶李妍儿,也比娶霍国强许多倍……薛崇训脑子浮现出了李妍儿那可爱的脸蛋,大眼睛、菱形小嘴……虽然辈份不同,但在唐朝是没有关系的。
薛崇训往细处一想,这样也许真能两全。因为在母亲心里,政治需要仍是大头,自己现在有什么办法反抗?
有个大问题是李妍儿对薛崇训没好感,因为他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虽说恩怨算不得什么,但让她嫁给一个有阴影的人,也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薛崇训决定先瞧瞧再说。于是他问身边的宦官李妍儿的住处,然后调转马头,沿着太腋池岸边向西岸过去。
南岸和东岸是最热闹的地方,越往西走,越是冷清。这时那宦官指着一处小院说道:“就在那边,以前汾王就住的那里,世事无常,现在汾王都要做皇帝了。”
薛崇训点点头,策马来到院门口,这是个一进的小院子,里外也就七八间屋的规模。在大明宫里,这样的低矮建筑多是宫女们住或者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时估计里边的人听到了动静,院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妇人出现在门口。这个人薛崇训刚见过不久,在五王子府见着的,是李长器的王妃之一,应该就是李妍儿的生母。
只见她梳着堕髻,大约三十来岁,是个面容清丽的妇人,幽居了一段时间比上回还要清瘦了……颧骨较高,听说这种面相克夫?
“薛郎?”妇人惊讶地看着他。
第三十一章 兄弟
以前一直恐惧于李隆基的压力,现在李隆基败了,让他轻松了好一阵。!m/F/x/s!n/e/T/但渐渐地他意识到这一切表面上的荣华都源于母亲的信任和权势,这两样缺一不可,只要失去一样,现在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实在不是件稳靠的事儿。而且李隆基还没死,快一个月了聊无音讯,终究是个隐患。
……湖畔的柳枝在午后的骄阳中慵懒地垂着,偶尔有微风吹过,它们才轻轻摇动几下。沿湖的石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于是里面这栋绿瓦白墙的小院子就显得更加幽静了。薛崇训和一个宦官走到院子前面,他已下马,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提着一个笼子。
这时李妍儿的生母孙氏忽然出现在门口,倒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她们住的地方,并没打算要说什么做什么。
孙氏片刻的惊讶,瞪大了与李妍儿有些相似的眼睛道:“薛郎何事造访?”
薛崇训忙道:“我只是路过。”
太腋池西岸,去什么地方能路过这里?孙氏怔了怔,很快便客气地说道:“薛郎和这位公公既然来了,进院子喝口水吧。”
这个妇人的丈夫李成器,便是薛崇训杀死的。现在她却要对薛崇训如此客气……薛崇训心中一时诸多感受无以言表。午后的静谧仿佛涤荡掉了他的戾气,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活得好些。
或许世上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得更好。李长器为了自保,主动放弃长子的继承权,把皇储让给李隆基,也是嗅到了数十年前李世民和李建成争夺皇权的血腥味吧?但世事无常,一味退缩也不定就能自保,最后李长器还是家破人亡,留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活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孙氏母女产生了些许同情。
他说道:“这里是内朝所在,恐不方便,我就不进去了……大表哥的事,对不起。”他说这句对不起的时候确是出于诚心。
“你……”孙氏惊讶地抬起头仔细看着薛崇训的神情,良久之后才叹息道,“怪不得薛郎,你也是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任何人,国家大事本就不是我们的事。”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怕薛崇训和他身边的宦官把话传出去,说她心里有怨恨,她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薛崇训听罢默然不语,人的悲哀莫过于此:没有尊严,没有安全感,怨恨就怨恨吧,还不能表现出来。
这时他现孙氏在看自己手里提的兔子,大约有兴趣的样子,薛崇训见状,顾不上多想怎么向宇文姬交代,很大方地就把笼子递了过去:“这只兔子送给妍儿,表嫂代为收下。”
孙氏有些犹豫,强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薛崇训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许妍儿会喜欢这种小动物。”
孙氏这才接了过去,道了一声谢。薛崇训也无法完全猜测她内心的情绪,但此时他已完全打消了对李妍儿的非分之想。有时候事情如无必要,实在不用做得太过分。
他抱拳道:“如此便不多叨扰,告辞。”说罢他便翻身上马,离开了小院。
那宦官仍旧马前马后地跟着。薛崇训见他态度恭敬,便问了他的名字,名叫张肖,内侍省的一个小宦官。
……回到家,刚进府门,正遇到薛府的管家薛福来禀事。这个薛福五十多岁,从脑袋到肚子都是滚圆滚圆的。在河东薛家呆了一辈子,以前跟薛绍,现在跟薛家长子薛崇训。他以前不姓薛,姓还是薛家赐的,以前姓什么大伙都忘了,估计他自己也很少想起。
管家接过薛崇训的缰绳,说道:“有件事,二郎明日离京。郎君要去送送么?老奴昨儿想提醒郎君呢,可昨晚郎君没回来。”
薛二郎现在的处境,估计没什么人愿意去送,也不能怨人情冷暖,人情本就那么回事。不过薛崇训毕竟是他的亲大哥,一个爹妈生的,如果连薛崇训都不去送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正好今日还有小半天时间,也没什么正事,薛崇训便道:“我现在就过去,叫庞二备车。薛福,你给准备些东西,尽快装上。”
薛福道:“成,郎君到倒罩房喝杯茶歇会儿,老奴便能准备妥当。”
薛二郎在长安的住宅也在东市附近,离五王子府也不远,唐隆政变之前就是他代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络,从而促成了李旦家和太平家两大势力的联手,可谓功不可没。以前薛二郎比薛崇训风光,现在恰恰相反。
薛崇训带着一干奴仆侍卫行到府前,叫门子进去通报,不一会薛二郎便出来迎接了。只见二郎还是那样子,穿着紫色圆领长袍,身材瘦削,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