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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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刀》
作者:古龙
正文
楔子
「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麽会远?」「明月是什麽颜色?」「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明月在那?」「就在他的心,他的心就是明月。」「刀呢?」「刀就在他手!」「那是柄什麽样的刀?」「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彷佛是空的!」「空的?」「空空蒙蒙,缥缈虚幻,彷佛根本不存在,又彷佛到处都在。」「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不快的刀,什麽能无敌於天下?」「因为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他的人呢?」「人犹未归,人已断肠。」「何处是归程?」「归程就在他眼前。」「他看不见?」「他没有去看。」「所以他找不到?」「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一定!」
人在天涯
一夕阳西下。博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彷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他的人也一样。他的手紧紧握看一柄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就彷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下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己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已走出来的。这麽走,要走到何时为止?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他已走到这,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徵着的就是死亡!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这柄刀象徵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天色更黯,可是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他知道那就是这边陲荒原中唯一比较繁荣的市镇『凤凰集』。他当然知道,因为『凤凰集』就是他所寻找的死亡所在地。但他却不知道,凤凰集本身也已死亡!二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人家。世界上有无数个这麽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凤凰集虽然还有这样的店人家,却已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屋外,都积着厚厚昏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条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猫。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博红雪的心冰冷,甚至比他手握着的刀锋更冷!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他自已亲眼看见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这地方究竟发生了甚麽灾祸?…这灾祸是怎麽发生的?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的响,隐约还可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乾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傅红雪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已被盗墓贼挖空了的坟墓。他以前到这来过!这地方的酒虽不太老,也不太好,却绝不像醋,这地方当然更不会像坟墓。就在一年前,整整一年前,这酒店还是个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凤凰集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通常都是高朋满坐,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乾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缶+曰上云下〕,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代替。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後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噗落噗落』的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天色已将近黑暗。博红雪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角落,背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处。他为甚麽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还是在等候?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甚麽足以让他怀念的事?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甚麽?是死亡?真的是死亡?叁夜色终於已笼罩大地。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对无可避免的!现在黑暗已来临,死亡呢?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手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溶与一体。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甚麽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马车声。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难道他知道来的是甚麽人?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仙乐是种甚麽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已心灵溶化,甚至可以让自已整个人溶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傅红雪并没有溶化。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条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都捧着个竹篓,竹篓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酒店。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地方都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毡。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然後就是一行歌伎手挥五弦,曼步而来。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这更夫又是哪来的?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他在提醒谁?更鼓响过,歌声又起:『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天涯蔷薇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他巳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他已醉倒夜美人膝畔,琥珀樽前。美人也醉人,黄莺殷的笑声,嫣红的笑脸。他的人还少年。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T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他久已隔绝在欢乐外。更鼓再响,已是二更'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因为蔷薇有刺。”“你喜欢刺?”“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你喜欢听什么?”燕南飞在笑“耍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当然要。”6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这故事真美I”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微,蔷薇仿佛也在笑。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说“今天早上,我也想送几技蔷薇给你。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超』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点纪念。”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超I是三更“天涯路,未归入夜三更,人断魂。”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乐声忽然停顿。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这个宇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定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车马去远,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屋于思只剩下盏灯,黯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他忽然抢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燕南飞却己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图上的剑,刨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予里,忽然问变得充满杀气.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博红雪。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他的剑已在手苍白的手,鲜红的剑。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漆黑的刀,苍白的手I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杀气更浓。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I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刨,捧到傅红雪面前。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他远来,狂欢,狂醉。他拔剑,挥剑,送剑。这究竟为的是什么?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仍是苍白的I傅红雪助脸色更苍白。他终于慢漫地始起头,凝视着越南飞手里的这柄剑。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编。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r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两个人助日光接触,仿佛触起了‘连窜看不见的火花。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燕南飞道:“我来了。”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会让我走?”傅红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年已过去。”燕南飞道“整整一年。”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T薇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央针艇的讥梢,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直在等,要等着今天。”傅红雪道“你呢?”燕南飞道“我没有等”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不是那种等死的人。”博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中太双?燕南飞道:“实在太短。”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