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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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碎,踩烂,然后一把火烧了!我本来不想哭,但发现夹杂在这批歹徒中竟然有一些本院的学生在拍手欢呼时,眼泪还是不禁夺眶而出……”
金卓如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接着说:“回到家里我就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学院的教具都烧光了,自己的作品如果不想办法处理掉,就等着红卫兵来抄吧。开始还舍不得毁,想藏,我把屋顶的火炉烟囱上拆去砖头,露出一个大洞,把用牛皮纸包好的几十卷画放进去,然后重新砌了一道假墙,使外人看不出破绽。天亮前刚将画藏好,中午一觉醒来又害怕,又把它拿下来了,想着藏起来一旦被发现,就会罪上加罪!”
金卓如痛苦地闭上眼睛,使劲捶了捶腿,接着说:“我痛下决心将它们全部毁掉,让小葭妈妈在屋子里生一大盆火。不敢到院子里生火,怕人发现。将几千幅国画全部扔了进去,看着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抽搐,扭曲,化作青烟,化作纸灰,闻着刺鼻的焦糊味,真是肝肠寸断!我又用小刀去划那些油画,划了几幅就哭了,嚎啕大哭。小葭妈妈看我太难过了,就悄悄找来一桶油漆,将我的几百幅油画全都刷上了油漆。做完了这些之后,我感觉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全都毁掉了?可有一些早期作品怎么在拍卖会上还能见到?”
“那是在早年就已经流失出去的。比方说有一套《金陵十二钗》,画得很糟,但因为当时由博物馆保存,就躲过了文革,现在流入了市场。”
“那是怎么回事?”
“我回国之后,开始在中央美院任教,与美院的教学方针格格不入。我国的美术教育已经‘全盘苏化’了,就是只能模仿苏联现实主义画派,用写实手法描绘情节性的画面,配合中心,图解概念,这成为绘画的惟一正宗。当时有个笑话,说美院只有一位教授,那就是徐延苏教授。就是徐悲鸿的写实主义绘画,延安的版画流派,和苏联的巡回展览画派,其他的画法一概被排斥。我刚从巴黎回来,知道这样的做法完全是倒退,早在二十年代林风眠、潘玉良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将现代主义绘画介绍到中国,而到了五十年代,我们却要故步自封,跟着苏联人的屁股后面转。因此我在美院一直受排挤,后来被调到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院任教,正是因为好多人容不下我。”
“为什么容不下您,您画您自己的不就行了?”
“我那时三十出头,血气方刚,口无遮拦。我是留法回来的,见过的世面比国内的画家要大,自然瞧不起他们,无意间也在言谈中流露出来。他们把学生紧紧套在苏联巡回展览画派的笼子里,以这一画派的标准把学生的才华随意锯短拉长,只强调技法的训练而忽视美术修养和想象力、表现力的重要性,我看不惯。我知道,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在世界画坛上永远只能是二流。我替学生不平,但学生们不理解,57年反右的时候把我斗得要死。学生的误解我不在乎,但同行之间的嫉妒、排挤、打击、报复,很让我心寒,有些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这里头的事情,我现在不太想说了,因为事过境迁,再去埋怨别人没什么意思,我只会把自己的感情保存在心里。”
金卓如沉默了一会,接着说:“还是来说那套《金陵十二钗》吧。你刚才说,自己画自己的就行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画家都脱离不了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画画总是要给别人欣赏的,画完了只是自己收着,束之高阁,一年两年可以,十年八年绝对不行。我毕生追求的只是人体,但人体画在解放后的政治环境里很难生存。幸亏毛主席说了一句话,说人体绘画是学美术的基本功,为了艺术不惜小有牺牲,否则人体画一定会在中国绝迹。有了他这句话,美院可以开人体素描课了,但那只是素描练习而已,决不能作为作品发表出来。我怎么办呢?我要发表作品,就得慎重考虑题材。因为毛主席很喜欢读《红楼梦》,所以画金陵十二钗,不像画别的题材那样会被封杀。
“我想画人体,但要是把金陵十二钗都画成光屁股,肯定不行,就是现在也不行。我想了些办法,让衣饰尽量简化,看上去很单薄,把人体的体形和轮廓都显出来。但当时一统天下的苏联模式不可能不束缚我,为了能通过审查,我不得不将自己的绘画风格进行很大的违心的改变,画出来的人物就难免扭捏作态,土里土气。但这套画却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国内很少有人见过我这样的画法。南京博物馆提出收藏我这套画的复制品,这样的要求我当时是不能拒绝的,不仅不拒绝,心里还觉得很荣幸。我就复制了一套,原作就是败笔,再复制起来就画得更不像样。就是这套复制品,前几年在香港被拍卖,拍卖之前让我鉴定真伪,我一看,唉,真是愧疚难当。
“这套作品的原作,在文革中早已毁掉,但复制品不知怎么流传到了海外,又从海外流传回来,当它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希望是伪作。因为我的伪作已经泛滥成灾,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可送来的偏偏是真迹,是我画的,这就让我更难过了。我让小葭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这套画买回来,小葭去了,但回来对我说,有人开价太高,最后放弃了。我为这事埋怨她好久,当初对她说过,要不惜一切代价,但她还是舍不得钱。就这样,谬种继续流传,也许会成为我的终身遗憾。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使我下决心将有瑕疵的画全都毁掉,不让它们出这个院子。”
我朝门外看了一眼,院子里堆满了画,那些用颜料画在几平米大的木板上的油画,靠金卓如一个人的力量还真不好毁,因为他毕竟八十开外了。我不禁问道:“这么多的画,您怎么毁呢?”
“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毁不了的,所以要小葭帮忙。我一般是把画在宣纸上的国画自己撕掉,把画在布上的油画用剪刀剪碎,而把木板上的油画交给小葭处理。”
“干吗要亲自去撕去剪呢,都交给令爱不就行了?”
“自己的画自己毁掉,是很难受,有时就像是割自己的肉,但有时也有一种快感,”金卓如笑了起来,“毁自己的画,实际上也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在毁的同时,也可以让自己记住,这次是怎么失败的,为什么还在走老路?要不断地创新才行,要画得更果断更用心才行。这也是一个积累酝酿新作的过程,把败笔毁了,同时就会产生新的灵感。我毁画也是被大量的假画搞怕了,这些假画本来就在败坏我的艺术声誉,如果我自己再不严格把关,把一些劣作流入市场,那就更让他们有可乘之机啦。”
“伪造您的画作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您这么高超的画家,一般人怎么伪造得了呢?”
“这也是我久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有一部分伪作,水平很差,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只能蒙外行。但有相当一部分伪作,是模仿得很像的,有些几乎可以乱真,我猜一定是专业画家做的,但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如果真能乱真的话,说明他的技艺也达到了相当的程度,为什么不自己创作呢?”
“这也正是我最不解的地方。成名的画家也有模仿别人作品的,但一般不会严格保密,起码在美术界内部,能听到一点风声。但这个人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露出来,我平时闭门谢客,以前的好朋友基本上已经作古了,与同行间的交往几乎没有了,所以信息很不灵通,但多少年以来都不知道一点消息,我还是很奇怪。”
053
我们正聊得起劲,小保姆过来说,伯伯来了。接着走进来一个男人,原来是邓肯。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穿着一条肥胖臃肿的吊带牛仔裤,人还未进来秃顶已经在客厅门口发亮。假发有一多半开始泛黄,他与金卓如打了个招呼,探头探脑地看我和梁莹,显然他上次没有记住我。金卓如给他作介绍。
“哦……原来是你们,你们好,你们好。”邓肯走上前来跟我握手,我只好站起来,他又去握梁莹,梁莹也只好站起来。“我听江葭说过你们,她去上海赶一个拍卖会去了。那次在美院多亏梁小姐给她解了围,感谢感谢!”他依然握着梁莹的手,又回头对我说,“有空聚一聚,我请你们吃饭。”然后对金卓如说,“爸,我让他们把院子里的都拉走了,您看还有什么要交给我的没有?”
金卓如想了一下,对我和梁莹说:“这样吧,今天就别谈了,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画室。”
我们点头同意,四个人都来到院子里。已经有几个民工在把木板油画往外搬,院外停着一辆小货车。这些大型的废作要交给邓肯处理了,同时也有几个民工正在把崭新的宣纸、画布和木板往画室里搬,邓肯这次来,就是为金卓如作一次绘画材料的新陈代谢。
我们先走进了国画室,邓肯为金卓如研起了墨,金卓如把画案上的一摞画轻轻展开,一张张地审看,把最上面的一幅摊在桌子上,我帮他用镇纸压住画脚。
那张画上是一位古代长发仕女,全身裸露,只在乳房和下体用轻纱遮掩,若隐若现。她的身体比较丰满,有唐代风格。线描的身体轮廓细如丝发,骨骼的转折和肉体的起伏完全用墨的浓淡来表现,技法高超。她的两眼微合,眼神忧郁,手指和眼神有巧妙的配合,这是一个聪慧雍容的古代贵妇。
我正看得入神,只见金卓如提起毛笔,舔上墨,在画的右上方题了“惊鸿”二字,然后是甲子年月日和落款。邓肯用废宣纸吸净多余的墨汁。放下笔,他又拿出三方印章,一一粘上印泥,再钤盖到画幅的适当位置。每一方印都是用双手盖上去的,盖上之后要重重按一下,停留片刻,才拿起来。
这一幅题款落印完成后,放到一边,又开始为下一幅题款落印,这样一连题了十几幅,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钟头。
我一直在欣赏金卓如的画作和书法,这样现场看他题款落印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梁莹却欣赏起了挂在墙上的其他画作,这些画作经过了装裱,却没有题款落印。看来金卓如是在江葭或邓肯来取走画作的时候才会题款,这样就可以避免有人起贼心前来偷窃。因为没有落款的画作是不被承认也无法卖钱的。
刚才我和金卓如谈话的时候,梁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弄着衣角,还羞红了脸。这是那个在美院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去衣衫的女孩吗?真是判若两人。当然我也注意到,有时候金卓如说得兴起,梁莹就会偷偷瞟他,看来她对这老头子还是很崇拜的,一定为能来金家感到荣幸,心在“怦怦”跳呢。
而现在,梁莹已经挺胸抬头,旁若无人地欣赏着墙上的那些画作,就像一个刚刚进城的傻大姐,看什么都新奇。墙上的美人姿态各异,有的亭亭玉立,有的玉体横陈,有的回眸一笑,有的醉态惺忪,梁莹的目光与美人的目光正在进行着奇妙的交流,那些美人仿佛在邀请她,邀请她也走进去,走成画上的人物……
走出国画室,我们又来到了油画室。金卓如取出一支炭笔,在完成的油画上一一签字,再盖上印,比在国画上题款快多了。梁莹只是站在门口,不愿往里走,我们也很快就出去了。
这时已经接近正午,我向金卓如告辞,金卓如对梁莹有点恋恋不舍,告诉我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最好先打个电话,他好有所准备。我答应了,往外走的时候,邓肯提出请我和梁莹去吃饭。我问他这些画怎么办,他笑笑说,没事。
054
出了四合院,邓肯把金卓如题过字签过名的画放到了自己乘坐的IVICO上,又对前面一辆小货车的司机说了几句话,那辆小货车就开走了。他请我和梁莹上了IVICO,上去之后我们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年轻姑娘。
我坐到了前排的邓肯旁边,梁莹和那女孩坐到了一起。我们在保利剧院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吃的饭,在餐桌上我才把那女孩看清了。她个子较高,银盘大脸,身体颇丰满,即使静坐在对面,我也感觉那两个乳房像篮球一样在“突突”乱跳。听她说话是东北口音,梁莹的老乡,但梁莹却不肯与她说话,梁莹的口音已经很少,那女孩没听出来。那女孩没有介绍自己,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猜测可能是邓肯在画廊里的副手吧。邓肯只告诉我她是“刘小姐”,然后就谈起了那天在美院教室里梁莹替潘灯当模特的事。
“梁小姐,你可别见怪啊,我那口子脾气上来就控制不住,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但她心眼其实并不坏,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种人,嘿嘿……”
他的口气似乎有点讨好梁莹,看来也知道了金卓如想请她当模特的事。梁莹还是低头不语,邓肯没有得到梁莹的回应,也就不往下说了。他问我都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