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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大漠祭-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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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糟了。法不治众,都在,谁都没事。你一溜,留下的免不了着祸。

老顺被安顿到花球的三轮车上。他的脑中嗡嗡响,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尘土在空中乱飞。太阳白孤孤的,没了炫目的红。人声嘈嘈,汇成一晕晕波,裹挟了老顺。是的,裹挟。虽说没人明里裹挟他,但他还是被裹挟了。他实在不想去上访。明摆的,没听说过小腿能拧过大腿的。弄不好,叫人家丢进班房子,祖宗会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车开了。一条条灰龙从轮下腾起,扑向后面车上的人。姑娘媳妇们惊叫着,她们没想到新衣服这么快就被污染得不像样子了。老顺笑了。活该,他骂道。他看不惯这些惊惊咋咋的女子。你以为干啥去哩?看戏?逛街?……嘿嘿,他望望自己灰楚楚的衣服,上面虽也落了尘土,但不显多难看……落吧。他想,跳到地上打滚都成哩,不就是件破衣服吗?望一眼惊咋咋拍拍打打的年轻人,他得意地笑了。

一进城,老顺就觉得晕。啥都在叫,啥都在动,啥都往自己身上扑。怪事。人像水在街上流。说的,笑的,板着面孔的,都一个样子。模糊。像鬼。……听说鬼脸的标志是没下巴,老顺眼里的行人就没下巴。当然这是回乡后的印象。他多次想看看城里人是不是真没下巴,可一进城,啥都忘了。只剩下晕,那晕一来,整个城市都跳,都叫。

第二十章(2)

花球开车疯,老想咬前面的车。行人也疯了,骑着自行车,像骑个惊驴,没高没低地颠,成一团疯蚂蚁了。老顺心惊肉跳,不敢前看,遂望两旁,发现行人也在望他们。他们的眼睛睁个瓦坨儿大,如看稀有动物。老顺想了半晌,才明白是车上那旗子一样晃动的麦捆和长龙似的车队吸来游人的目光的。前望,一溜车,麦捆晃。后望,一溜车,麦捆晃。百十辆车都汇合了,阵势够大的。

一进城,车上人都静了,严肃得像在送葬。年轻人停止了说笑打闹。女人们用手绢沾点口水将脸上的尘土揩净,自然也沾尽了清晨涂上的护肤霜,露出了或黑或白的本来面目。她们大都装得一脸严肃,但眼睛却把好奇或是羞涩慌乱完全泄露了出来。老顺想,她们是不是一进城也发晕呢?他曾问过凤香。凤香回答:“不晕,只是乏。城里路硬,逛一天,成乏骆驼了。”逛一天?乖乖,她们竟能逛一天?有啥好逛的?屎憋了,连个厕所都找不到……听说有个老农进城,找不到厕所,就在一个角落方便了。城里人过来,老农马上将草帽盖在上面,说是扣个画眉儿,叫城里人按住,自己去买个笼子。后来,城里人等不及了,就手伸进草帽去抓鸟,却抓了一把屎。沙湾人老喧这种作践城里人的故事。老顺笑了。他不信城里人那么傻,连臭气也闻不出来,会用手去按?不过,那法儿倒不错,省得叫逮住罚款。破草帽儿虽也可惜,但相较于罚款,还是划得来。城里人坏,真该叫抓两把粪呢。

街上的行人都驻足了,都观望这支奇怪的队伍,指指戳戳,交头接耳。显然,他们也知道他们干啥来了。老顺听说前几天南乡人也上访过,差点把市长的车扔到渠里,但听说阵候不大,没有他们这样各家各户全出动的。老顺有些得意。素日进城,他总有点怯。今天不一样。素日他最讨厌警察。一过十字,总有几个警察——老顺的印象中那些人一副面孔——在喝神断鬼地骂农民,像暴躁老子教训调皮儿子。妈的,咋呼啥哩?不就披了身黄皮吗?牛皮啥?老子……老子想睡多久就多久,你能吗?……老子想用山药喂猪,就喂猪,你能吗?呸,牛啥?老顺笑了。那是些可怜人哪。黄天背个老日头,不容易。冬天冻死,夏天晒死,也可怜。老顺便原谅了他们的咋呼和神气。可今天,那群小子很乖。你们不是不叫机动车辆进城吗?老子们偏进,就进了。你敢挡?挡一下试试,七锤八脚十三点,给你个蒜棰儿踏干姜。嘿,不捶成肉泥才怪呢。不过,路过十字路口时,那警察朝他瞥了一眼,他还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底气一下子溜了个精光。

毕竟,人家带法呀。他嘀咕一声。

市政府大院在东街,很大一个门,一见,老顺心里就憋得慌。也难怪。衙门嘛,不大还叫啥衙门?不像庄户人的门,只进个驴呀啥的,人家进车。那车,在老顺眼里也一个样。老顺不知道这个牌子,那个牌子,只知道两个字,气派。记得,北柱说过:工人农民拚死干,一年挣了三十万。买了一个乌龟壳,里面坐个王八蛋。老顺不知道三十万有多少。他眼里,三千就是个天文数字。三十万?乖乖,想晕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咋个多法?怕是有一房子钱吧?老顺想不通用一房子钱买那个车有啥意思。过去,县太爷只乘轿子,几个人抬。现在,得几百万人抬呀。一想,老顺心里就有气了。所以,三轮车冲入大门时,他有种发泄似的快意。

第二十章(3)

人山人海。看热闹的比上访的多,乱嚷嚷的,成一锅粥了。老顺忽然觉得他们小了,像蚂蚁一样。那是因大楼太高太大的缘故。这楼比大门更气派,呀,了不得。这玩意,远望,也不咋的。一近,人就一下子成了蚂蚁。老顺甚至不敢说话了。但先来的那些人却在嚷嚷,听得白狗叫:“砸,砸他个驴日的。”可也没人敢动手。

一辆辆车子进了大门,一个个人下了车子,东张西望的。显然,他们也没来过这儿,都被这大楼镇了。老顺心里说:“没见过世面吧?嘿,叫你开开眼界。”仿佛是在他的允许下,人们才敢进这个院子的。他笑了。

老顺被人们拥入大厅。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的墙和那么光亮的地,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许多人也东张西望,仿佛他们是来参观的。白狗咋呼呼喊:“出来!出来!贪官出来!”也没见一个出来。许多人因之而怒了,“日你妈,出来!出来!!”

没人出来。

上了楼,有个很大的房子,门开着。听得花球嘀咕:“这是市政府办公室。”其他房间都关着。人呢,不知溜哪儿去了。

一个胖子正打电话。人们愤怒了。因为他们发现大楼里的人都溜光了。所有的威风都白耍了。白狗将手中的麦捆向胖子砸去,一个,又一个,几个。很快,那人成了草堆。“干啥?干啥?”那人怒目道。“人呢?人呢?为啥溜光了?”白狗问。胖子笑了:“今天是星期天。知道不?休息。”

老顺脑中响了一声。吃屎货!吃屎货!他骂大头,有前眼没后眼,冒失鬼。他感到一阵失落和空虚。别人也一定这样,都互相望望,慌乱了。像一个蓄满力量冲锋的战士,却发现对手不知溜哪儿去了。

骗人吧?白狗嘀咕道。就是。花球用指头在日历上指戳一阵。“真是星期天。”他说。

真是废物。也难怪。老顺想,农民谁管啥星期天呢?这星期天啥的,是为别人安排的。农民永远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天都是工作日,哪天都能当星期天。

一阵骚乱之后。白狗说:“市长的家在哪里?上他家,看他钻了驴尻子。”“就是,就是。”人们嚷。胖子说:“就来,就来。才打了电话,就来。”人们于是静了些,等市长。

外面的人往里拥。不一会,偌大个办公室里就挤满人了。新来的仍嚷,仍怒。白狗上了办公桌,把玻璃砖踩碎了。胖子说:“下来,下来。又不是你的书房炕,一块破璃好几十呢。”一听好几十,老顺就说:“下来,破坏啥哩?”白狗却抓一把麦秆,来了个天女散花。

第二十章(4)

2

人们忽又外拥,说是管农业的市长在楼下大厅里。老顺没见过市长是个啥样,曾问大头,大头说:“人样。”当然是人样了。循了人流下楼,听见一人在大声训斥:“你们干啥?反了是不是?你们懂不懂法?有问题叫乡长来反映,你们来闹啥?回去!回去!”老顺一听这话,心就慌了。真是的,可别叫人家当成反贼来一顿乱枪。却听得白狗吼了:“打这个驴日的,他是啥?啊?”一个人低声嘀咕:“那是曹市长。”副市长?老顺心又慌了。人家副市长说这话,怪吓人的。会不会叫警察?白狗却又吼了:“打这个畜生,老子的庄稼都晒了,你管了个啥?啊?”“打!”一厅吼声。“打。”老顺也喊了出来,声音虽不大,但还是喊了出来。就是,老子麦子都晒光了,还要上粮,叫老子们活不?你还咋呼啥哩?就也喊“打”了。

“打”的吼声震天响。后面的往前拥,老顺也往前拥。反正,他又没和副市长对面,挤死,也没他的事。他于是也用力往前挤。大厅乱成一团。人群如浪,忽而拥向这边,忽而拥向那边。

“行了,行了。”头顶有个声音在叫,声嘶力竭,“叫市长说话。”老顺一看,二楼上一人在叫。那人虽已失色,但老顺还是认出他是乡长。“有啥好好说。”乡长又叫,“要出人命呀。”大头叫了,“静下来,静下来。叫他说,叫他说。”

人们于是静了。

副市长一下子失去了威风,虚脱了似的,又是冒汗,又是喘息。旁边的人喊道:“挪开,挪开。叫曹市长打电话,和田市长商量一下。”“挪开挪开,叫他打。”一个哑嗓子喊。于是,人们让开了一条缝。曹市长挤出人群,出了大厅,钻进一辆小车,溜了。

“坏了,叫他跑了。”白狗说。人们于是又怒吼了:“回来,哪里跑?”“你有本事钻了驴尻子。”

“人家喊警察去了。”狗宝说。

人们显出了慌乱。老顺也慌了。他一见大盖帽,脊梁骨就软。他估计别人也这样。因为许多人脸上都出现了慌乱,都在东张西望。有几个甚至出了大厅,似要溜走。老顺怕是怕,但还不想逃走。天塌下有高个子顶,怕啥?再说,不信那警察会来一顿乱枪。就算挨一顿乱枪,又不是他一个人挨。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挨枪,他挨一下又有啥?更何况,不信这世道像那旧社会,动不动就枪呀刀的。他又想到了市长的窘相,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人家市长,也想把工作往好里搞呢,又不想祸国殃民,这样待他,似乎有点不厚道。

“怕啥?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大头的声音很大。

“就是。不信警察还能把‘把儿’搬掉,皮捋掉。”

“人家想咬了,就叫他咬一口,老子们的屌多。”

“法不治众。不信他把老子们关进监狱。哪有那么多的监狱。就算进了监狱,还得管老子们吃的。正好,省些粮食。”

“听说劳改农场一星期吃两顿肉,乖乖,神仙日子哩。”

“瘸五爷都吃胖了。蹲了两年,反倒吃胖了。怕啥?”

第二十章(5)

于是,人们脸上的慌张消失了。几个老汉咂咂舌,仿佛在品味劳改农场的肉。老顺笑了。真是的。听说劳改农场真一周吃两次肉,不叫人眼热不成咧。在白露前,兔鹰没来时,老顺也馋得要命呢。一想到肉,就一嘴口水。能一个星期吃两回肉,乖乖,还巴望啥呀?

互相打阵气,底气又足了。等!守在洞口,不信等不出个兔子。有这么光亮的地皮儿,躺,睡,都成。又都带了馍,等他个驴死鞍子烂,看他市长们真钻了驴尻子。

正午了。老顺觉得城里的太阳比乡里的暴。乡里有风。太阳暴是暴,风总能带来凉意。这儿,高楼了,大厦了,窝风,大院真变成晒驴湾了。好在那大厅大,加上楼道,盛个百十人没问题。进不了大厅的,便自动去寻找那有荫凉的地方,或坐,或躺,取了馍和水,慢慢地嚼。

乡长苦着脸前颠后晃,给村民们下话。他没能及时压息此事,乌纱帽忽悠忽悠上下飞呢。好可怜!老顺想,当个官,也不容易,平素里牛皮哄哄,吆五喝六的,现在,尿了。哈,你的神气呢?威风呢?看来,他还是怕人抱成团。蚂蚁拱倒太行山。抱成团,啥都不怕咧。可轻易团不起来,像一捧沙,弄点水团成个球,水一干,又散了。没治。总有人尻子松,人家一喝,脊梁骨就塌了。一两个人是顶不住的。没治。小腿拧不过大腿,农民总是农民,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没治。

等不来一个执事儿的,人们便骂。你一句,我一句,骂啥的都有。其中最难听的是女人的声音。乡下女人别的不如城里人,可骂起仗来,哪个都是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她们各有各的路数,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把丈夫公婆那儿受的所有的气都发泄了出来。那征候,像麻雀窝里捣了一杆子;叽叽喳喳汇成旋风,在政府大院里卷。老顺想,那市长也真不好当,都说众口难调,人有百相,你既要做事,又要叫每个人都满意,是很难的。他又想到了副市长那张冒汗的虚脱似的脸,心里有了一丝抽疼。他虽然不爱见很神气的官儿,但更见不得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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