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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大漠祭-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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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钱。留几个,吃碗饭吧。”老顺却把那几张票子放到卦摊上,说:“钱是小事。能保住人,给你个牛都愿意。”老汉笑笑,说:“也好,也好。”说了禳解法:找七家面--找七个人各捏一撮也成--和了,捏一只白虎,送到正西,再烧七张黄钱。老顺问:“啥黄钱?”“就是金钱。”“啥金钱?”老汉笑了笑,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叠黄纸,上面印着红色的怪样怪样的图案。老头数了七张,递给老顺。老顺问多少钱。老汉道:“算了,送你,省得你到处找。”

老顺心里一热,有种想给这老头磕头的欲望。

见老汉又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个人,老顺便悄悄退出身子。心里已多了份信心,背债和憨头的病引起的不快就淡了些。

这时,街上的景物才进了老顺的心:忙忙碌碌的行人,茶摊上哗哗啦啦的麻将声,瞎仙嘶哑的嗓门和三弦子的嘣嘣声……老顺觉得这一切很遥远,遥远到另一个世界了。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最不幸的是他。他盼着憨头的病快些好,这样他也许就快乐了。心上一有事,人就很难快乐。又想,憨头的病好了,灵官猛子的媳妇又该愁了,兰兰也没个娃子……他觉得许多事在他身前身后围着等着,一见他心里有个空隙,就要挤进来。于是,他知道这辈子是无法轻松快乐了。算了,他想,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该着这么个苦命。苦就苦吧。

上了车,老顺仍闷闷不乐。他找了个车尾的位子坐下,这里安静些。心里的喧闹太多了,脑中像塞了把麦草似的乱。

他又记起了那个老汉教给他的方儿。记忆倒没有背叛他:七家面,七个人捏也成。面老虎,西方,金钱……想到金钱,老顺的心晃了一下,他怕自己慌乱中没拿,或是无意中丢了。找了一阵,终于在用来装钱的最里面的衣袋里找到了它。数数,不错,正是七张,只有一张缺了个角儿。老顺后悔当时没留意,应该换一张。又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已白给了你七张,不就缺个小角儿吗?阳世上的票子缺个小角儿都能用,神鬼的肯定也一样。老顺放了心,小心叠好那几张黄纸,包了手绢,仍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按按,手感觉到了那个凸起的方块,才舒了口气。

第十七章(6)

放下了金钱,憨头的脸又进了心。他想起了憨头说的那疙瘩吹气似的长,心又嗵嗵嗵跳起来。哪有肝包虫那样长的?毛旦的老子得过这种病,那个疙瘩也不见怎么长。总不是……那种坏病吧?老顺不敢想那个字。这个念头一出现,老顺觉得天塌了。白头老子送黑头儿子,世上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他简直不敢想。日他妈,这老天爷真瞎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轻人好好活。

不过,大夫说是肝包虫,还做了几次啥超,想来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饭的。还有机器,听说那机器是从外国进来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东西能把肚里的啥都看个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东西看病,想来是看不错的……不是那种病就好。现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虫呢。

车开了,发动机在嗡嗡。老顺的脑子也在嗡嗡。车走时,老顺有恶心的感觉。老毛病了。

(4)

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的面地道--捏了一个面老虎。灵官妈虽说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她“照猫画虎”,捏了许久,才捏了一个很不像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那七张黄钱。

做完这些,灵官妈心里松活了些。只是不踏实那只面虎捏得不很像,不知是否会影响禳解效果?问老顺,倒惹得老顺大怒:“你把它当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这一来,灵官妈心里越加不踏实了。夜里就做了个噩梦,梦见那白虎把憨头叼走了。奇怪的是,梦里的白虎倒似模似样,豁然是个放大了十几倍的白猫。

梦中醒来,她一身冷汗。老顺倒在轰轰隆隆扯呼。她一面怪丈夫是个大肝花,儿子住了院还能睡成这副孬样。当然,要是老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又该扯心了,怕他也会愁出病来。丈夫边打呼噜边吧嗒嘴,声音惊人地刺耳。她推了几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拧两拧,把他拧醒了。

“人家正啃猪蹄子呢。好香,香到脑子里去了……三更半夜,犯神经呢……你。”老顺打个哈欠,又拌了几下嘴。

“想吃了,买一个啃去。”

“死贵。一个猪蹄子,八块大钱。乖乖。”

“作了个不好的梦。”

“啥梦?”

“憨头叫白虎叼走了。”

老顺又发了脾气:“你一天再有没有想的?睡梦里刚忘掉,心里才松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像个大猫。”

“猫?”老顺松口气,“猫是送子娘娘。你忘了,怀灵官时……”

“就是。一个猫儿扑到怀里了。可送啥呀?我早结扎了。”

第十七章(7)

老顺哈哈笑了:“你人老心不老呀,还想生个……嘿……就这几个爹爹都够叫人头疼了,你还想生?”

“屁,像个白猫。可明知道是个虎。”

老顺寂了声,许久。灵官妈觉得寂静和黑夜向自己压来。忽听老顺叫了声:“好梦!”

“好梦?”

“好梦。听瞎仙说,虎是贵人。梦见虎就是遇了贵人。--薛仁贵不就是白虎星吗--虎叼走了憨头。就是贵人救了憨头。谁是贵人呢?……噢,对了。肯定是那个老汉,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张金钱哪,没要一分钱。一分都没要。不是贵人是什么?”

“你不是给过人家五块吗?”

“那是我硬给的。人家不要。我硬给的。”

“贵人就好。也该有个贵人提拔一下了。”

老顺又吧嗒几下嘴,仿佛仍在品尝梦中的猪蹄子。而后,爬起身,取过烟锅,爬在炕沿上吧嗒起来。一股很浓的旱烟味弥漫于空中,灵官妈嗔道:“抽个啥意思?半夜里也不饶人,也不怕抽出病来。”

老顺长长吸一口,唏哩好一阵,等那烟渗入了每一个毛孔,才慢悠悠吐出,慢溜溜说:“啥意思?你要个啥意思?这是六谷。没五谷成,少了六谷可不成。老子这辈子也只有这个爱好。抽死了算了,总比愁死强。”说着,狠狠吹一下烟锅,仿佛要吹走心头的郁闷。

灵官妈说:“你倒一套一套的。你有个六谷享受。我呢?我享受啥呢?天天抹锅边子,滚哩爬哩的,就不说了?”

“你也抽嘛。”老顺戏谑道,“这东西又花不了几个钱。几斤麦子换上半驴皮袋子,抽一年哩。又不像纸烟——听说双福抽的那烟,一根要就八角大钱呢,乖乖。”

“抽?我也抽!我抽的话,就抽一根八角的烟,把这个家抽穷算了。”

“抽去,抽去。”老顺笑道,“抽穷就抽穷,啥呀?这就够穷了,还能穷个啥样儿?再穷,就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裤子的日子有哩。”灵官妈说:“你看这世道,啥都疯了,啥都像瞎虻,都榨老百姓的血。干骨头上都要榨出油来。苦日子在后头哩。”

“就是。庄稼也老是死。你说,这好好的麦子,怪不怪,一死一片,一死一大片。”

“灵官说是肥料的原因。化肥上得多了,就那样。”

 老顺又吹出一个烟蛋。一点红星划个弧线,飞出老远,说:“不上也不成。庄稼也像人,嘴吃馋了。”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苦就苦吧,又不是我们一家人。谁家都这样。”

“就是。谁家都这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怕啥哩?天不杀无根之草。总得给条活路吧?就是没活路也好,大不了一死嘛。死有什么难,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

第十七章(8)

“谁说啥都不知道了?”灵官妈说,“肉身子死了,还有魂灵子呢。魂灵子也受苦呢。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

“不一定。穷了穷,还养了几个儿子呢,逢年过节,他们给烧张纸,也就过去了。总比那些无儿无女的孤鬼强。”

“哟,啥呀?真要是天杀人,到儿子们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节儿,哪有钱给你买纸呢?”

“就是。”老顺道,“六零年,谁还敬先人呢?人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一嘴干屎臭,谁还顾得上先人呢?”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真没个盼头了。原指望灵官考个学,月月有个麦儿黄,叫我们尝尝好日子是啥味道,可又不争气。这几个爹爹,一天比一天大,媳妇的毛都没有存下一根,憨头又……”

“不提了,不提了。”老顺气呼呼道:“不提这些,心上都毛呵呵的,还提啥?稀里糊涂活,活到啥程度是啥程度。能活了,多活几天。不能活了,上刀路上绳路,还不是蹬一下腿的事。大不了成个破头野鬼。至于成了鬼,受穷受福,管那么多干啥?啥也成。成了哪里的和尚,念哪里的经。管那么多干啥?想那么远干啥?”

灵官妈不说话,叹口气。老顺抽烟的吧嗒声格外响,一直响到天亮。

(5)

吃过早饭,灵官妈又去齐神婆家;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那个梦不像个好梦,又不敢再探试老顺,怕惹出他的牢骚。憨头的病,把她弄成惊弓之鸟了,老觉得要出事。心总是空荡荡悬着,落不到实处,就想去齐神婆那儿探个口风。她知道齐神婆会圆梦。

齐神婆听了,连叫好梦,说得和老顺一模一样,是贵人在提拔憨头。灵官妈立马感到一种暖融融的轻松。

齐神婆说:“你早上来找我,好。其实,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口风吉就吉,口风凶就凶。要是你对另一个人说了,他胡说一通不吉利的话,再是个好梦也给冲坏了。”

灵官妈笑着说:“有你干妈哩。也幸好,有你干妈哩。”

“早些年,双城羊儿沟有个康老爷。”齐神婆抿抿红嘴唇说,“上省科考的头天夜里做了一梦。梦见两副棺材。醒来,正当夜子三更——只有三更的梦才灵验——又听见母鸡叫鸣。这都不吉利。早晨醒来就不想上省。他妈却说好梦好梦,夜梦双棺,官上加官。公鸡不鸣母鸡鸣,家中出个好举人。就上了省,真考个举人。”

“哟。”灵官妈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其实,她也老讲这故事,但她装做第一次听到似的,“还是你干妈听得多,见得多。”

齐神婆又抿抿嘴唇,显然很受用灵官妈的话,“同村里还有个秀才,也是夜梦双棺。喧给女人,女人说坏梦坏梦,两副棺材,你一副我一副。嘿,真还应了。在上省路上遇上了贼,给砍了脑壳。女人也上吊了。所以说,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

第十七章(9)

“就是,就是。”灵官妈应和道:“有你干妈哩。也幸好,有你干妈哩。”

灵官妈感兴趣的只是梦的吉凶,神婆说的这些,她也老在家里说。等齐神婆唾星稍稀时,便问憨头的病啥时能好?

“这我说不准。”神婆说,“得查。现在不行。等神来才行。先得看看是啥原因。是跟了不干净的?损了阴德?是庄子线口不对?是祖坟里有毛病?还是别的?得查。查出来,整治一下,才能说准。现在不行,现在我和你们一样。”

“哟,看你干妈,说哪里去了?你咋能和我们一样。你是半仙之体。我们是啥?跟个畜牲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条尾巴。”

齐神婆笑了,说:“瞧,瞧,你把自己作践成啥了?”

灵官妈笑道:“啥作践呀?要真是畜牲倒好了,啥心不操,啥事不管,大不了干些活。我干的活,一点也不比驴少。像猪呀啥的,吃了睡,睡了吃,更叫人没法子比。当个人有啥好?像我,还没有活明白,就老了。先是愁娃娃们长不大。大了,大了又能干个啥?两个娃子媳妇还没着落,憨头又……你说,这病,你得在我身上也成。不管咋说,我也活了狗大的岁数了,叫人家娃娃们好好活活……唉。”说着说着,灵官妈眼圈红了。

“谁是谁的命。”齐神婆劝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吉人自有天相。该花的花了,病也就好了。人嘛,活着,总有些乱七糟八的事。活人难。你看人一落地,就哭,咋没见个笑的?活人难嘛。一个血泡泡儿,一落地,就哭,就知道活人难,可还得活嘛。”

“就是。”灵官妈抹抹眼睛,说,“总得活。老天爷给个啥,人就得受个啥。它能给,我就能受。有你干妈哩,有啥不掂不到的,你瞭望一下。不管咋说,是一块土儿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幸好,有你干妈呢。”

“瞧你,说哪里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我自小就喜欢憨头那个娃子。小小儿,就很规矩,很懂事,说话就脸红,像个姑娘似的,不像那些二流子,眼飞毛扎,没大没小的……夜里你来,我给查一下,看看究竟是啥毛病。也许没啥。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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