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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泥日-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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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洋温和地劝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别固执在牛顿力学的立场

上,去解释量子现象嘛……”

苏丛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别跟我谈你的物理了!一个被县中清退的孩子,

今后会遭人什么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从公家发给的藤椅上站了起来,他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这几个月他总是这

样,一旦觉察谈话出现不愉快的迹象,裂痕将要扩大,他就不再继续下去。他不想

跟苏丛吵。“告诉你,我们不能利用已有的这点身份去干预下边同志职权范围内的

工作。我们刚到这个县不久。我们还不太了解情况……”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这样处理肖大来,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断了他

的话。

“我要去参加常委扩大会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每回都这样。他总及时地开动消防龙头,把已经冒出浓烟的柴火堆浇个精透。

他总是用公允的断语,坚定的请求,结束谈话,不等苏丛回答,也无需苏丛回答,

就离开了屋子。

浓烟转化成灼热的水蒸气,从烤裂了的木柴缝里,嘶嘶地往外喷发。弥漫。翻

滚。苏丛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许他是对的。他或她,不该干预。干预不过来。于预

错了,影响更不好。

但是,一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她又一次去找校长。

她说:“我不知道肖大来在其他方面还犯过一些什么过错。假如只有这件事,

你们一定要处罚他,我会不安生一辈子!我会跟你们吵到北京教育部!你要是觉得

收回处分决定,对你做校长的面子上太过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镇去给孩子和孩子

的家长做工作,我去承担责任,我去带他回来。”

校长对她的任性,简直毫无办法,便苦笑道:“肖大来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正

式的学生。通知他,撤销勒令退学决定,让他就近找个学校读一读就算了。何必非

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报出差补助。别的,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行吗?”

‘行啊行啊,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校长笑道。

苏丛立即去买班车票。出门前还郑重向校长声明:“我这么做,跟泅洋同志完

全没有关系。他不同意我来给你们添麻烦,您要觉得我这么做,真是给学校添麻烦,

那我就……”

校长忙起身,做了个“请快走吧”的手势,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快去吧,

我的泅太太。要不是为了你,我们能舍得放弃那十二车柴火和两吨腌鱼?肖大来一

年工夫学完初中三年课程,这样的学生不是每年都‘拣’得到的。明后年,我们还

指着他给县中增加几个百分点的高考录取比例咧。你去,来回车费,我给报,出差

补助一分不少你的。听明白了?!”

但苏丛却没能叫回肖大来。她看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遥远的渔镇。看到了那片宽

广而又宽广的湖水。那里潮湿风。干白芒硝。大片起伏。无尽头的消失和黑色的棕

褐。她终于明白大来为什么会惊讶她的“白”。但是她却没能劝动肖大来。他死也

不愿再回县中了。全家人都帮着苏丛劝。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血,他

也只是一个不做声。后来,他们趁苏丛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儿,把大来四肢巴叉吊在

院子里两棵邻近的大树中间,也没能叫大来开口。大来从小蔫倔,但还没见他像这

回这样,倔过死牛。第二天大早,苏丛又来大来家。大来忙给苏老师沏油面茶。尔

后,他又蔫蔫地待一边去了。

“你还要人家苏教员跑几趟?你狗日的做了对不起苏教员的事,人家苏教员倒

过来大老远地上门来给你说好话。多大的冤屈?啥金玉身哩?什么面子?你连嘴也

不张一下,你个什么东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对得住人家苏教员不?”天放骂到

兴起,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苏丛没来得及拦,大来便被打飞了起来,远

远地摔倒在墙根下,后脊梁重重地砸到墙上,好像要断裂了似的;五根手指印,从

耳朵根一直红到下巴额上。凡是起红印儿的地方,立马儿又高高肿起。血呼呼地从

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头一低,便全滴到衣服上、地上。苏丛没见过这么打

儿子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来也被热血呛住,闭住了气,连咳带喘,吓得连连

往墙犄角里退缩。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水柱似的血流,只好稍稍仰起一点脸,由

它顺脖梗儿煞煞铺开,一会儿工夫,就把为了苏丛到来才换上的那件白衬衣,染得

一片鲜艳。到末了,还是天观、天一冲上前,一个抱住正摸着找斧子劈大来的天放,

另一个抱着大来,连拖带拽,把他赶紧弄出屋。

“太对不住您了。麻烦您回去告诉校长,三天后,我准把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

给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尸我也要送一个去!县中老师来请,还不去。你祖宗八代

还没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无比的歉疚,他说不出自己该怎么感激这位好心的女

教员。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抬不起头,说到后首,他忍不住又冲着门外去追

骂儿子。这时,几个姑姑和姐姐正围着大来,心疼地替他擦血,止血。大来有长房

长孙的身份,在众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时,苏丛把大来也带到招待所里。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肯再上县中吗!”

苏丛问他。

大来脱去上衣,让苏丛看,爹以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苏丛简直不能相信,

这全是亲生父亲留给的。

“为什么?”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要我听话……”

“让你听话……总还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因此……因此就不愿再上学了…

…”

“上学?”大来一下跳了起来,“我不愿再为他上学。”

“什么叫为他上学?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们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没一个人能有个‘自己’。”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来不说了。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远也弄不明

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你曾经对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妈。那么,听

我一回,就当是你妈妈在求你,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为了你那不见了的妈妈,

跟我回县中。”

大来心酸了。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滴下,滚烫滚烫地滴下。他把苏丛带到阿

伦古湖边,妈妈走失的那苇荡人口处,对苏丛说:“苏老师,你回县里去吧。在县

中这一段,我已经摸清自己的实力了。我不想再作为我爹的替身,在那儿待下去。

拿不到毕业文凭,我也不会自暴自弃。我会找别的机会,继续学,不断学。我要做

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这一点上,我绝对像我的爹。今后,我要做我自己愿意做

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为他们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没想做他的儿子,是他要把我生下来的。我不想怕他!”他吼着,蹲到那一边苇

荡的人口处,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年后,当木西沟革命委员会公检法军管领导小组的行刑队要处决肖大来的前

一天夜里,苏丛被特许带着一些经过仔细检查的水果、点心,去特别监号看望大来。

大来才告诉她,那一回,在阿伦古湖边大苇荡的人口处,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

她再多说一句,或者用手轻轻触碰他一下,他一定会跟她走的。那样的话,也许所

有事情的走向,便不会跃迁到今天这么个焦点上。“你当时为什么……”苏丛听他

这么说,心一下碎了,她哽咽着追问。肖大来却没让她问下去,拿起她一只手,把

它合在自己一对冰凉的大手里,淡然一笑道:“说点别的高兴的话吧……没时间了

……别再为那些老古事伤心落泪了……我一点不后悔……”她却再说不出话来,只

是垂落下头,把灰白的脸颊紧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卫人员催促

她离开监号时为止。回到索伯县城,苏丛简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

望连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后来的几个月,

都不下一滴雨。整个县城像一只大火炉。阳光在起着暴土的房顶和街筒子上闪耀,

在堆满羊毛的腥臭和杂乱的畜产品公司料场上闪耀,在街边干涸了的污水沟里游荡。

汗和着泥土。树叶不再飘扬。苞谷高粱卷叶。在民政局门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腻的

黑皮帽。太多的懒洋洋,只有伸出舌头来喘。马队陆续从城固边上踏过,不肯嘹亮。

都敞开破旧的衬衣。秃秃的山包在隆隆地蒸发。打马草的镰一路挥洒。稍稍有点对

流,便旋转。那一望无际的干黄的戈壁滩上,立起许多道移动的沙柱,尔后又散成

一片片重浊的沙帘,然后消失。不卖凉粉。搓出泥条。在冰窖里支撑了百十年的老

木桩子,也开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树丛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里呢?她常常回

想到这一点。

第18章 政委

第十八章政委

木西沟,几千几万年。弯弯曲曲几十上百公里。不算长,也不算短。最宽的一

处,有近千米。还有很窄的,也有很浅的,几乎跟地面取平,只留几道树权状的裂

缝。沟两边,是一色干旱,一色灰黄,一色地泛碱或不泛碱长草或不长草,但肯定

都统统长着一种叫琵琶柴的矮趴趴的东西,或者长着墩棵儿细柔的红柳丝。惟有最

宽最深的这一段,却自古以来就长满了这种怎么看都叫人心里爱得发紧的黑杨树。

它们疏密有致。叶大杆儿粗。每一棵几乎都有几十米高。它们长上缓坡,在那儿远

望汪得J[大山的雪峰和红石口那座规模巨大但又设备简陋粗糙的精神病院。远望

太阳。有时它们干脆长到陡立的沟壁上。用自己粗壮的奇崛的布满伤痕的根条扒住

沟壁,再把树干笔直地送往蓝天。

也只有这几公里长的地段里有水。四股泉水汇成一股常流水。出了这一段,它

们突然消失。它们流到哪里,树就长到哪里。它们在哪里消失,树也决不肯再往前

多走一步。没有过渡。没有草地。最后几棵错落不齐歪歪斜斜地长着的黑杨树,面

临的便是灼热的黄沙,便是枯死的老杆儿和倒毙的白骨。碎毛皮屑。

人们习惯只把这几公里有水有树的地段认作是“木西沟”。另外那七沟八岔的

几十公里,人们便只叫它们“干沟”或“黄沟”。

那年,迺发五在垦区总部的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他一再地主张在这一带建农场。

他几次带人来勘察。画出许多张图。提出一个又一个可行性的例证。最后党委正式

讨论这件事,大声问,谁能够谁又愿意到那片荒原上去负责筹建这十六个农场。他

说,我。

这片荒原,是垦区内最后一片荒原。

五位司令和副司令员同时问他,你准备把管理处处部放在哪里?他说,木西沟。

木西沟?五位司令员和副司令员几乎同时惊叫,虽然没叫出声,但仍面面相觑。

他们原准备在索伯县县城里给他找一块地皮。盖几幢小楼。在新楼盖起来前,他们

跟县委商量好了,先借用县总工会那幢旧楼,每年只要付十六万元租金,便可一直

使用下去。他说,你们把这十六万元给我,让我自主。他们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

说,没啥大要求,第一,别兔去我这副参谋长的职;二,木西沟农场管理处处长和

政委两职由我一个人兼。他们又问,这么短的时间,你能找到这样一批干部跟你去

木西沟那么一个地方?他默默一笑,答道,人员嘛,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了。不动

你们身边的人。不要你们用熟了的人。请你们按这份名单,下任免令。他胸有成竹

地掏出两张纸,放在总部首长面前。上面开列着木西沟管理处十六个农场场长政委

和管理处机关全体科以上干部的名单。

总部干部部长笑道,真该撤我职了。

迺发五笑道,那就上我机关食堂来当炊事班长吧。

这份名单中,一半左右的人,都是朱贵铃所在的那个“特勤分队”里的。

朱贵铃也在这份名单中。

到这时,大伙才明白迺发五当年‘扣住“这批人的用意。他早把眼睛盯住了木

西沟这一片荒原。一个想象中的无比大的”庄园“。还有做种种试验的想法。不只

是小麦或玉米,而是一种社区。独立的谐和的社区。在自己的地平线上,炊烟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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