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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泥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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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湖。天放进屋去时,他正躺在摇椅里,慢慢嚼着烫面苞谷贴饼。

大屋里很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什,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家什。除去两个盛

粮食的大木板箱(立在那儿,有半人多高)。就只有一张长长的白皮桌了。爹喜欢

在这张桌上用纸牌给那些女人算命。但他从来不给自己的老婆和娃娃们算命。长桌

子的做工极糙。所谓的四条腿也不过就是四根粗糙的方木罢了,看上去,好像都没

正经使刨子刨过似的。磕磕疤疤。坑坑洼洼。

“爹。”

天放恭敬地叫了一声,不知道咋个往下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

摇椅不摇了。架在火盆里的劈柴,突然间垮架,僻僻啪啪轰轰隆隆,迸溅起成

千上万个火星闪烁,冒出一团团浓烟转悠。尔后,摇椅才又开始慢慢地摇了起来。

天放再一次感到了困窘憋闷。他周身的血一阵阵往上涌。他死死地盯住爹灰白

的后脑勺,命令自己开口,但就是开不了口。

吃罢早饭那会儿,娘和大妹曾叫他好好歇歇,在库房的阁楼里,给他铺了个暖

暖和和的地铺,那地方黑暗、安静,保他睡个好觉。他去了,也真想睡,骨骨节节

里全跟灌了铅似的沉重、酸涩。但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跳起来穿衣服。

朱指挥长曾对他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你回去可以细心地找一找。我想,再

怎么样,你爹总会留下一些过去的东西。以前,你小,不谙世事,就算见了那些东

西,也不懂它们到底表示什么意思。现在你再去看看,大概就能用这些一般不可能

出现在你们村平民百姓家的东西,来验证我的话了。”

哈捷拉吉里村,最早是口里来的一批流放犯建起来的。天放爹早年就是押送流

放犯到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来服刑的一个卫队长官。别说哈捷拉吉里村,连老满堡

城,最早的一批居民也是流放犯和押送他们的卫队官兵。

“哈捷拉吉里”的意思,就是“监狱长”。这是一句俄语。当年这一带常有从

国境线那边流窜过来捕鱼、淘金、挖沥青矿、找女人的“老毛子”。穿着高腰的长

统皮靴,束着很宽的皮带,外边套一件棕褐色的麻织长袍,再随身带一帧装潢得十

分精美或十分结实的圣像。

这一带还有不少“哈萨克”。

指挥长的意思是,你家里肯定还留有既不可能为那些流放犯所能拥有、也不可

能为当年那个卫队里一般兵士所能拥有的东西。因为在那个时候,朱指挥长就听说,

天放爹在口里老家活得潇洒,不仅有一个国立高中毕业的资格,还在镇上当过南货

和陕货同业公会的供奉,常在镇公所走动。

天放就去翻找。在猪圈棚顶的一个横梁架上,一并排搁着三四个老大不小的漆

皮箱子。为了伪装,箱子外头糊着十七八层黄表纸和那个年月的旧报纸。撕到最底

下那层,才露出滑亮韧软枣红色的漆皮。箱皮上一律印上了朱文铃印,印文为“巢

园厂制漆孟十八”。大概是当时一个名工匠的落款。箱底则还有大明永乐年间的制

款。箱盖的装饰,一为戗金,再为堆红,三为螺钿。图案分山水花鸟仕女几等。箱

子里收藏的都是些天放根本认不得的古董玩意儿。比如有一箱专是放的紫砂壶。茶

壶,天放当然认得。但紫砂茶壶,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卜长大的他,就完全不懂它

的妙处了。当然就更不懂,这里边出自明代制壶巨匠供春、时大彬及其后的徐友泉、

陈用卿、李仲芳之手的壶,又名贵到何等程度。至于有那么三两个竹节双耳提梁蟋

蟀罐,他就更是连用途都说不上了。在阿达克库都克只兴斗鸡,有时也撞煮熟了的

鸡蛋,但从来没兴过斗蟋蟀。大干旱。没蟋蟀。

再比如,有一只箱子里藏的全是当年的戏报。从大清初年攒到民国。“色艺皆

精尝演剧,浪萍飞絮前生果”。有那些女角,艺名取作“柔些”、“云些”、“月

些”……真是少见的装腔作势,而又向感。还有乾隆甲午年的八达子唱戏时贴的戏

报。有与八达于同时期的京伶旦角天保儿,唱秦腔的魏三,魏三的徒弟四川人陈银

官,还有以演《思凡》见称于世、素有“戏妖”之名的樊大……从这一摞戏报里甚

至还能找得到出自如皋名流冒辟疆“家有梨园”中的伶官的踪迹……

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全叫虫蛀了。有的蛀成粉。有的老化而变得脆黄,一碰就

成碎片。有的虽然还成形,但蛀洞密布,竟为筛眼。

你有这么个身份家世,又有这些书,从小你为什么不教我们识一个字?

哦,爹!

他把那一箱书扔在爹的面前。

枕在摇椅靠背上的那个灰白色的后脑勺依然一动也不动。

你叫我咋说哩?爹啊爹……

天放在心里喊叫。

你知道我这两年,在老满堡是咋过的吗?我啥都没有。除了从娘肚子里带出世

的这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我真是啥都没有。你为什么要藏起你恁些能耐,不肯

在人面前,甚至都不肯在你儿女面前显山露水?这两年,我对不住你这个当爹的,

我撇开这个家走了。你知道我在外头过的是啥日子吗?我骂自己是驴操的狗日的不

是人种。我骂的这些,你能听到一丝半毫吗?我在新兵队当兵。我给“老狗头”家

当差。我伺候他傻呆的侄子。我做他哑巴厨娘的下手。她讨厌我会说话。她恨我能

开口。她要我跟她一样,只干活不说话。后来我总算能进“老狗头”内室的那些个

上房里干活了。我给他们擦地板。以至到后来,我当上了新兵营管带,已经管住了

三个新兵队,我还是一到值星日,就去他家擦。我还是他家一条不说话的狗,一根

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的拖把。我甚至比以前擦得更勤。更透着一点心甘情愿的气性。

我总是让他们瞧见我跪着,有拖把也不使,只使大块的麻布,用手抓着,沾上碱水,

使劲地蹭,把“老狗头”家每一间上房的地板都擦出木纹来,让它们清清楚楚地显

现在“老狗头”家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脚下,清楚得就像我脊背上的每一团肉疙瘩。

碱水咬手。咬烂十个指头,咬出我带钻心疼的汁血。我钻到他家桌子肚里,擦每根

档档每条桌腿。我擦老狗头每个小妾床前的踏脚板,擦她们放在踏脚板上的每一双

漆皮鞋和牛皮底软垫拖鞋。我得把她们每一双牛皮的或漆皮的鞋底都擦得能用舌头

舔。我撅着屁股,弓着腰。我擦出滋味,擦出瘾头了。有一回不去擦,我心里就不

踏实。哪一回,该来叫我去擦了,他(或她)没来叫,我心里就犯嘀咕。我且得琢

磨,且得半天不自在。翻过来倒过去地寻思,我到底在哪一处又有了个什么不是,

又怎么得罪了他们家的谁。我拼命擦。擦她们(他们〕的铜痰盂,擦他们(她们)

的铜尿盆,擦她们也包括他们的铜床腿、铜灯座、铜香炉、铜火锅……我像狗一样

在她们屋里爬来爬去,更像皮影戏里的薄片傀儡。我真想一头撞死在那永远也不干

不净的铜床腿上算球!但我还得擦。还得爬。谁叫我只有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呢!

你瞒着我。我的爹。你本来满可以让我以另一身胎骨另一副脸面跟他们、跟这大得

没边没沿、小得又不及我们家一个腌鱼桶宽敞的世界打交道的,可你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你吭个气呀!我就那么惹你恶心?说破大天去归了齐,我还是你的亲血

种啊!我的亲爹!!!

天放一想起这一段在老满堡遭的罪,后脊板上的那根筋又硬硬地粗暴起来,一

痉痉地跳疼。这根筋扯着他脖梗儿。这使他那大得跟个泡菜坛子似的脑袋一下就向

右边歪斜了过去。脸的右半部,也变得异常乖张可怖。右眼瞪大了。右半个嘴角抖

搐个不停。半边的脸整个收紧,以至于整个右半身都火辣火辣地烧灼了。

他忙低下头。他不想让爹,也不想让家里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忽然间竟奇出怪

样地变成这副模样,便一扭身,踢开一条刚好挡住他后身的板凳,捂着那半边脸,

跑了出去。

黑的冷风扎人。木的台阶磕绊人。小山包上的沙枣树变成拴马桩。他任凭它们

在自己面前舞动。或者跟它们一起喘气。干燥的马粪和青灰的石片,都不能使他清

醒,并去做出合理的判断,弄明白自己究竟想往哪儿闯。十二个土堡,分布在方圆

十二公里的地面上。他常常把这些土堡当做自己家门口的木台阶。他常常想着把脚

远远地伸出去,伸到阿伦古湖里。他想念那水的生腥,水的冰清,水的波纹,水的

飘摇……想念阿伦古湖畔遮天蔽地的芦苇丛。那般厚密、静谧和旷达……只是不软

和。不收缩。不干涸。不温热。

爹走上木台阶。天放没动弹。

爹把一碗家里私酿的酸酒放在了天放身边。

酸酒泛着浅棕色的泡沫。这是一种黑得像牛血一样的酒。

“我不喝。”

天放站起来要走。

“陪我待一会儿。”

“我没工夫!”

爹反转手一把摁住他。爹的一双手还是很有点力气的。

“那姓朱的还跟你叨叨了些啥?”

“人家现在是我们的指挥长!”

“指挥长算个鸟!”

爹吼。

天放愕愣。

爹掏出一把紫砂茶壶放在天放脚边。

“替我把这带给姓朱的。就说我多谢了。”

“人家指挥长是想不通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委屈自己。人家不稀罕你这鸟尿壶!”

天放跳了起来。

爹不做声了。他脸色瞬间发了青。闭上了眼。他一拳砸碎了那把也许只不过是

仿制的但仍非常昂贵的紫砂茶壶。茶壶碎片弹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旋。

带着紫褐的陶土的雍容浑朴厚拙光润。空气已完全被橘黄的晚霞映染透明。

这一夜,自然睡不着。我还能做些啥呢?他真想扒光了自己,就那样躺到院子

里去。咬一口苦涩的树根。第二天大早,他去存放腌鱼的地窖,清理那些已经开始

霉烂的旧桶。这两年,天放爹每年仍在腌鱼。自己家吃一点,也卖一点。但只要腌

够了那个数,能挣回下一年的油盐钱、烟钱、棉线钱和布钱,他决不再多腌一斤,

也决不再多赶一回集。桶总有剩余。还是天放离家前做下的。

天刚麻糊糊地放出些靛青,郁塞了好些天的地气,涸湿地化作一团团浓雾,从

树林子背后,从槽子沟的弯道里、从阿伦古湖时时涌动的湖面上、从丛丛密密的苇

荡深处,向低湿的高燥的起伏的不起伏的喜欢它们的或压根儿也不喜欢它们的场所

漫盖。时而稀薄轻柔,时而浓稠滞重,时而捎带阴凉的小风,时而沉闷得叫人惊厥、

窒息。五步开外,它能叫你啥也看不见。五步之内,大板房、老榆树也一概地消失。

离地窖最近的两个干草垛,从雾里艰难地露出它们干黄的坡顶,蠕蠕地好像在浮动,

并跟着那雾极慢极慢地远去……

老满堡城里也常有这样浓重的雾。但见不到这么干净的雾。那里的雾总是被煤

烟子和硫磺糟践得不像个样子。

头一阵雾推了过去,接着又飘来的一阵,就稀薄得多了。风也渐渐干朗起来。

这时,他突然听到,害后牲口棚旁边那个大草垛里,有声音响得细碎、急切。还有

人的急促的喘息。偷马贼?他赶紧抱过一把铁锹,蹲下半截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

向那出声的地方挪动。

这是一个很大的草垛。长长地堆起,对着一片开阔的草场,弯成一个半弧。一

个冬天下来,草垛当间,被扒出许多个凹洞有几段垛身挺不住劲儿,便倾斜。为了

不让它倒坍,就用些碗口粗的树杆儿支撑着。他那辆从老满堡城带来的加长槽子车,

就卸在这草垛跟前。

细细地瞧过。没人。

声音明明是实在的嘛。于是,慢慢直起腰,往前蹚一蹚。再听。声音发自槽子

车的背后。真怪了,槽子车喘起气来了,鞋壳里能酿酒了。

他攥紧铁锹,野猫似的逼近过去。他喜欢这种偷袭,特别是偷袭那些下流的贱

鬼,那些胡子拉碴、自以为是的新兵。他渴望听到铁锹把砸到一堆笨肉上的钝响。

他渴望看到他们抱着脑袋躲闪时的惊恐。他决不饶恕。他想象自己左右开弓。他常

常需要这种痛快,顺畅。年龄不满二十,却已当上了新兵营管带的他,在抽打那些

不服管教、而又老改不了老百姓习气的新兵方面,全联队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下得了

手。

再往前逼近,他看见有几件灰灰白白的衣服撂在槽子车的厢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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