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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泥日-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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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难道在无地之外,真还有那样一种为千千万万个我们这样的凡人所不能掌握

的力量,约束住了你,使你不能说?

大来娘,你是应该说的啊!

在后来的岁月里,当已经完全往老里去的天放,蹒跚着,拄着手杖,用残存的

一条腿,走进阿伦古湖畔密不透风的大苇荡里,拨开一根根比大拇指还要粗的苇子

秆儿,忍受着跟刀片一样锋利的苇叶的拉割,去寻找大来娘失踪的处所时,他在心

里就这样喊叫:“大来娘,你应该早对我把这一切说清的。你干吗要留下我一个人

去遭受这一切磨难呢?我要是早知道了这一切,兴许还能让这些事不落到我这一家

人头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肖天放。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听到了吗?我是天放啊——”

他最后悔的还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大来娘扑过来叫了声:“天放——”他

觉得大门口有爹,院子里有那些联队的老伙计,便轻轻推开了她,叫她“别这样”。

她就没再跟出屋去。他记得她立时地软瘫了,倚靠在板壁上,脸色灰黑,瘦而长的

手紧紧抓住门框,渴望的眼神一直跟着他。而他却照直走出了屋,再没回过头去…

…造孽啊……

假如能整个儿重活一遍,我愿意付出多死一千次的代价,去换取这一瞬间,再

多看她一眼。再回一次头……

那天下午民工们得知省政府经济资源委员会会同兰州行营公署交通厅来查处这

起不法资方抽逃资金、有碍地方实业一案,同时又得知,肖天放回到护卫支队,也

无济于事,真急了。查封了白家,即便有人象征性地给一点解散费,也难以补足他

们这两年多来所付出的一切!这点钱,连回老家的路费都不够!他们怎能就此困死

在再也不想待下去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

大约有一千多民工自动啸聚,涌向木读镇料场,想强行抢出本应属于他们的货

材,来抵偿已拖欠了近两年。还没发放的薪金。

这一刻,白老二也赶到了木读镇。他把朱贵铃和肖天放请到木读镇镇公所一间

铺有白漆地板的厢房里,做最后的谈判。那天一大早,他就派人护送吉斯姑娘潜回

边界那一面,去找她继父。要她继父在约定的时间,派二十辆十轮卡,到临近木读

镇的边卡口子上接运货物。白老二觉得,委屈到这一地步,但凡还是个人,都会最

后挣扎一下。就是头毛驴,不也得地一下蹶子、吼它三吼吗?!豁出去了。反正也

是个死。他已经无法想象财产被全部查封以后,那日子将怎么过。重新去经历一个

角子的咸菜吃一个星期的穷困?使他难以忍受,更使他觉得可怕的,是失去了现有

的一切以后,这些年的对手敌者对他白家所可能使出的种种凌辱和折磨。呵斥。嘲

滤。责难。白眼……这些的确比一个角子的咸菜更难咽下。他不相信朱贵铃会下令

向一千多赤手空拳的民工开枪。他不相信这个在印度的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深造

了六年。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家里又有那么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一个那样勤谨贤

淑的夫人的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在那些个值得回味的夜晚,朱贵铃多次向白氏兄

弟讲过,当他听到参谋长在他身背后,不经他同意,突然向二十二特勤分队的老兵

们开枪时,他全身心的震惊和茫然。这才过了几年?他不相信他会变得这么快。他

要把事情挤到他面前,拽着他,逼着他,跟他一起,用他的方式来了结这件事。

朱贵铃带着肖天放赶到木读镇的那天,镇上的一些首要人物为他俩在镇公所准

备了两间干净的上房。天放的意思是,情况紧急,他就去料场那边,跟护卫队的弟

兄们一起住帐篷。朱贵铃却仍去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最好的房间住下了。

肖天放赶去料场察看情况,他却依然该洗澡时洗澡,该换衣时换衣,尔后沏一壶浓

茶在手,穿着宽松的富春纺便服,楼上楼下地慢悠悠转了一圈。一吃晚饭时,照常

喝他随身带来的果酒,还让客栈老板找来镇上最好的烤肉老手,替他烤肉。肉油滴

在烧红的铁算上,又散发出一阵阵孜然的香味儿。晚饭后,他把天放叫到客栈的木

板小阳台上,谈料场那边的情况。天放很紧张地叙说。朱贵铃却像是在听,又不像

在听。他更像在欣赏这木板阳台上陈旧的雕花木栏杆,欣赏越过眼前几片参差不齐

的屋顶、临近镇郊的那个小牧场和牧场背后仿佛雾中蜃景的雪山,欣赏那比别处黝

暗的洼地,洼地里的棕黄;欣赏一些树丛,星星散散地在眼前这一派开阔豪放但仍

嫌单调空寂的布局中,增添了些许难能可贵的点缀。

肖天放吃惊。吃惊他在眼前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地放松。几

个月不见,他说不准面前的这个指挥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的确跟从前他熟悉

的那一个,大不一样了。虽已经稍事歇息,但朱贵铃仍然显得疲倦,或者说,他一

点都不想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点疲累,厌倦。以往光洁的脸面,。陡然灰黯、

肥厚,多肉的额角拥出三道明显的纹沟。揪然的微笑里,总流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

勉强。他已经不再喜欢穿洁白耀眼的衬衣,所有纯金的或水晶的袖扣,都被割下来,

埋到樟脑味儿极浓的箱底里去了。更多的时间里,他也穿起宽松的大裤脚口的便服,

似乎也觉得惟有圆口布鞋,才是最宜于得地气活血脉、通三阳接三阴的了。甚至还

对肖天放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爹想得开,早早地一甩手走了……”说话时,在

虚肿的眼泡皮底下,竟然闪烁出一丝湿润的泪光。

白老二见朱贵铃神色木然地在镇公所白漆地板大堂里落座,刚要叫人上茶端果

品,料场那边的枪声便响了。他猛地一痉挛,浑身僵直,回头冲朱贵铃喊了声:

“好你个朱贵铃,不是人操的!”便推开那两个想上前来缚住他的茶役,飞也似的

朝料场跑去。

但一切,都已经无法补救了。

昨天晚上,朱贵铃把肖天放紧急传唤到客栈,向他出示了兰州行营和省联防总

部联合签署的开枪令。这是他们刚派人送来的,也是多少天前就内定了的。肖天放

接过那纸开枪令,就像是接过一块无法举起来的大钢板。

肖天放憋出一头汗,只说了一个字:“我……”

朱贵铃长叹一声:“这一刻没有你,也没有我……”

肖天放颤颤地又喊了声:“指挥长……”

朱贵铃拔高了声音截住肖天放的话头,喊道:“你是军人!是个出色的军官!”

他不能让肖天放说下去。从省联防总部开来两卡车特务连的人,护送这一纸开枪令,

并且负责监督朱贵铃。肖天放执行该命令。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朱贵铃住的那个客

栈。在朱贵铃和肖天放说话的堂屋影壁后头便有他们的耳报,或许还有枪口。枪口

里的喘息。他知道,他们不执行,也总会有人来执行的。他们谁也救不了这局势,

犯不着为此把自己再送上军事法庭。

肖天放紧咬牙关,猛磕脚后跟,敬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攢着那一纸早已被手

心里的冷汗溻透了的开枪令,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僵硬地回到了料场。

第一排枪并没向人身上打。子弹是擦着蜂拥而来的民工的头皮,奔树梢上去的。

树枝树叶和鸟窝里粘结着鸟屎的羽毛在空中飞溅。民工们乱了一阵。但有人喊:

“这是空枪。吓唬人哩。他们不敢真冲人打。别乱了套。上啊……”这时又响了第

二排枪。第二排枪仍没朝人身上发射。但这时却流出了最早的血。把守大门的士兵,

端着枪去堵再度冲过来的民工,他们挨了民工手中撬根和十字镐的砸。他们被挤倒,

被踩在兴奋疯狂到极点的民工的脚下。原先在货场里看管货料的那些民工,这时也

冲出去接应。于是当兵的再沉不住气了。他们用枪托打退了那几个跑在最前面的民

工,连滚带爬撤到第一道掩体里以后,据守在房上的机枪便开始叫响。这是正经瞄

准了人体的。没人再想到下一步和往后。开枪的只想制正住发黑的人群往上拥。发

黑的人群只知道发黑的臭汗在衣领子里往下流,粗胀的脖子上灼热的神经在嗵嗵直

跳。看不到谁倒下谁没倒下,也来不及知觉自己已经倒下或还没倒下。此刻惟一要

做的是,扣动扳机,或者向前冲去,迈过脚底下柔软的扭动的黏滑的躯体。一切都

丢在了脑后。这一段时间,大约有十二秒钟。

白老二赶到时,料场上已倒下了一大片。他大叫:“冲我开!冲我开!”他看

见那个瘦弱的吉斯姑娘在国境线的那边张扬着手,喊叫着“彼佳——彼佳——”向

他跑来。“彼佳”是他跟她相好的两三个月里,她给他取的小名。他没想到她还会

这样称呼他。他真恨她的那位继父。枪响前,二十辆来接应的卡车隐蔽在离料场一

公里外的一个河谷里。那里有青灰色树于的白杨。听到枪响,十九辆车掉头走了。

最后一辆上坐着吉斯姑娘的继父和姑娘自己。继父启动车也要掉头,姑娘却疯了似

的跳下车朝料场跑来。继父开着车去追她,最后只得把她拉上车,一起开到了边境

线上。吉斯姑娘看见了白老二,想阻止他,别再往前跑。白老二从惊骇中清醒,怕

流弹误伤了姑娘,也要她别冒险往这边来。他俩一个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一个叫着:“你站住……你站住……”拼命朝对方跑去。士兵们的耳朵被刚才

那一阵密集的枪声震得嗡嗡直响。他们听不见他俩在喊叫什么,只看见他俩向他们

冲来,还在死劲地挥着手,于是十好几枝枪,从十好几个角度,同时瞄准了这两个

正在迅速互相接近的黑点,发出了密织的交叉火力。白老二捧住自己被击中的腹部,

踉跄着,刚喊出一声:“我操……”头部背部又被戳出蜂窝状的窟窿眼。吉斯姑娘

不明白谁这样猛推了自己一把,并且在她胸口里塞进一大团燃烧着的棉团,突然感

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沉重得抬不起头,举不起手。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

腥热的难闻的热流涌进嘴里,又从鼻腔呛出。她感到自己正从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山

崖上往下坠落。她害怕。挣扎。在一大堆尸体中微微地做着最后的抽搐。

后来,他俩都被埋在了木读镇不设围墙的坟地里。白颈鸦丛集。

五天后,消息传到哈捷拉吉里村,整个村子好像被立即冻住了一般。家家都感

到慌乱。不敢出门。跟民工沾亲带故的是这样。有人在联防队当兵的,也这样。过

了两三天,男人们才敢出门,哆哆嗦嗦地跟遭了水淹的老鼠似的,上外头探听虚实。

几乎全村的人都把这一向以来,不断遭受变故的惊吓,怪罪于肖家那个新来的

黑胖个儿的女人。

是的,自从大来娘到这村以后,几乎人人都觉着村子里再不像从前那样太平了。

女人们都爱往她跟前拢。她戴着绝不可能是天放给她打的银手镯。那是副双股刻花

扁环贞叶花头的镯子。还带一根细亮细亮的银链。她跟她们说悄悄话。常常看见女

人们被她说得痴笑,或红着眼圈走出她那高大的帆布车篷。她们喜欢胳肢她。她就

温和地笑。她并不怕胳肢,由她们耍弄,有时还搂过她们,拿出枣木蓖子,替她们

蓖头虱。她们就能闻到她身上一股冷腥味。后来,男人们也找她看相。他们觉得她

的确能说准他们的心事,但她常常不说,只是请他们在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的车厢里

坐上一小会儿。这时,她放下布帘,盘起腿,也叫你盘起腿。从车篷的缝隙里散出

一些仿佛从油窗纸上透出来的亮光。她轻轻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大家就那

样静坐。等你走出她车篷,自会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轻松了许多。她喜欢招村里

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孩到她车里玩。她拿得出村里谁也没见过的冬瓜条、金糕片、

大醉枣、蜜瓜干儿。她亲亲热热地搂着他们,把他们瘦细的腿脚夹在自己粗大的腿

裆里,再把他们的小手合紧,一前一后波动她至柔至韧的腰,一下下捋摸他们肮脏

的手背,唱:二月里那个杏花嘛杏花里个白,大姐姐抹罢了头油上锅台。

锅台台高,大姐姐矮,大姐姐里个矮来贴饼子卖,饼子哟卖个药铺那个味呀掌

柜进喜财,公爹姐丈腌酸菜……

后来,村里人说,一到天黑便常看见一条比水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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