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集常识与通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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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去看,果然有小虫子。屎里怎么会没有虫?没有还能叫屎吗?
不要揭穿这一切。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虫牙不是真有虫,天天牙痛是因为龋齿或牙周炎。好,你说得对,科学,可你有办法在这样一个缺医少药的穷山沟儿里减轻他的痛苦吗?没有,就别去摧毁催眠。只要山沟儿里一天没有医,没有药,催眠就是最有效的,巫医就万岁万万岁。回到城里,有医有药了,也轮不到你讲科学,牙医讲得比你更具权威性。
神、鬼、怪,不可证明它们是否实在。中世纪的神学要证明上帝的实在,是帮倒忙,毁上帝,不过倒由这个实证引发了文艺复兴的科学精神。宗教是人类的精神活动,非关实证。不少著名的科学家周末会去做礼拜,不少神职人员也在科技刊物上发表科学论文,宗教的归宗教,科学的归科学。科学造成的〃信〃与宗教的〃信〃,不是同一个〃信〃。
权威带有催眠的功能。老中医搭过脉后,心中有数,常常给那些没有什么病的人开些例如甘草之类无关痛痒的药,认真嘱咐回去如何煎,先煎什么后煎什么,分几次煎,何时服用,〃吃了就好了〃。吃了真就好了。西医也会同理认真开些〃安慰剂〃,也是吃了真就好了。如果我来照行其事,吃了白吃,因为我不具医生资格,天可怜见,我连赤脚医生都没做过。小学生信老师而不信家长,常常是家长比老师马脚露得多,权威先塌掉了。
发明〃图像凝视法〃的西蒙顿治疗癌症病人时,除了正规下药理疗,同时要病人想象有数百万道光芒正在杀向癌细胞。报告上说,正规疗法配合此法,癌症病人存活月数增加一倍,少数病人的肿瘤有缓解。我们不是也经过什么〃鸡血疗法〃、〃甩手疗法〃、〃喝水疗法〃吗?我母亲有一次开刀,正赶上〃针刺麻醉〃盛行,被说服了,上了手术台,一刀下去,〃麻什么麻,疼啊!可是有外宾参观,咱们一个党员,怎么好说实话呢?〃关云长刮骨疗毒还要拉个人下棋转移痛点注意力呢。
催眠可以用来减少主观的痛感。牙科和生孩子都有心理预期的〃痛〃,医生采取催眠抑制主观的〃痛〃以后,真正的痛觉也会迟钝。我记得汤沐黎画过一幅歌颂针刺麻醉的油画,里面好像有个正在念毛主席语录的护士,这应该是中国绘画史上对具体催眠手段的正式纪录,挺有历史意义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成功的催眠秀,我们现在再来看当时的照片,纪录片,宣言,大字报,检讨书等等,从表情到语言表达,都有催眠与自我催眠的典型特征。八次检阅红卫兵,催眠场面之大,催眠效果之佳之不可思议,可以成为世界催眠史上集体催眠的典范之一。
后来做知青的时候,遇到出大力的苦活儿累活儿,所谓〃大会战〃,照例是要集体念语录催眠的,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等。说实在的,苦和死,怕与不怕都一样,活儿终是要干的,逃不掉。我认为人类进步的一大动力就是怕苦,于是想方设法搞一点减轻劳苦的花招儿,轮的发明,杠杆的利用,看来看去无一不是怕苦的成果。我用电脑写东西,第一个理由就是可以免去抄稿之苦。
凡流行的事物,都有催眠的成份在。女人们常常不能认识自己的条件而乱穿戴,是时装宣传的成功同时也是自我催眠的成功。
催眠是人类的一大能力,它是由暗示造成的精神活动,由此而产生的能量惊人。艺术呢,本质上与催眠有相通的地方。
我在几年前出过一本书《闲话闲说》,不妨抄一下自己:
依我之见,艺术起源于母系时
代的巫,原理在那时候大致确立。
文字发明于父系时代,用来记录母
系创作的遗传,或者用来篡改这种
遗传。
为什么巫使艺术发生呢?因为
巫是专职沟通人神的,其心要诚。
表达这个诚的状态,要有手段,于
是艺术来了,诵,歌,舞,韵的组
合排列,色彩,图形。
巫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比我们
现在的专业艺术家。什么事情一到
专业地步,花样就来了。
巫要富灵感。例如大瘟疫,久
旱不雨,敌人来犯,巫又是一族的
领袖、千百只眼睛等着他,心灵脑
力的激荡不安,久思不获,突然得
之,现在的诗人当有同感,所谓创
作的焦虑或真诚。若遇节令,大丰
收,产子等等,也都要真诚地祷谢。
这么多的项目需求,真是要专业才
应付得过来。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
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之后,
巫靠它来将自己催眠进入状态,继
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
家共同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这种
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宗教亦是如此。那时的艺术,
是整体的,是当时最高的人文状态。
艺术最初靠什么?靠想象。巫
的时代靠巫想象,其他的人相信他
的想象。现在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
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
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艺术起源于体力劳动的说法,
不无道理,但专业与非专业是有很
大的区别的,与各人的先天素质也
是有区别的。灵感契机人人都会有
一些,但将它们完成为艺术形态并
且传下去,不断完善修改,应该是
巫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
应该说,直到今天艺术还是处
在巫的形态里。
你们不妨去观察你们搞艺术的
朋友,再听听他们或真或假的〃创
作谈〃,都是巫风的遗绪。当然也
有拿酒遮脸借酒撒风的世故,因为
〃艺术〃也可以成为一种借口
当初巫对艺术的理性要求应该
是实用,创作时则是非理性。
话是引得有些颠三倒四,事情也未必真就是这样,但意思还算明白。
艺术首先是自我催眠,由此而产生的作品再催眠阅读者。你不妨重新拿起手边的一本小说来,开始阅读,并监视自己的阅读。如果你很难监视自己的阅读,你大概就觉到什么是催眠了。
如果你看到哪个评论者说〃我被感动得哭了〃,那你就要警惕这之后的评论文字是不是还在说梦里的话。
有些文字你觉得很难读下去,这表明作者制造的暗示系统不适合你已有的暗示系统。
先锋或称前卫艺术,就是要打破已有的阅读催眠系统。此前大家所熟悉的〃间离〃,比如一出戏,大家正看得很感动,结果跑出来个煞风景的角色,说三道四,让观众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台湾的〃表演工作坊〃有出舞台剧叫《暗恋桃花源》,用戏中的两个戏不断互相间离,让观众出戏入戏得很过瘾。可惜《暗恋桃花源》后来拍成电影时,忘了电影也是一个催眠系统,结果一出间离的好戏被电影像棉被包起来打不破,糟蹋了。先锋艺术虽然打破了之前的催眠系统,必然又形成新的催眠系统,比如大家熟悉的〃意识流〃,于是就有新先锋来打破旧先锋形成的催眠系统,可是好像还没有谁来间离〃意识流〃。
不过,以〃新〃汰〃旧〃很难形成积累。一味淘汰的结果会是仅剩下一个〃新〃,太无趣。积累是并存,各取催眠系统,好像逛街,这就有趣了。
音乐是很强的催眠,而只是最古老的催眠手段。孔子将〃礼〃和〃乐〃并重,我们到现在还能在许多仪式活动中体会得到。孔子又说过听了〃韶乐〃之后,竟〃三月不知肉味〃,这是典型的催眠现象,关闭了一些意识频道。
法国的普鲁斯特写过一部《追忆似水年华》,用味道引起回忆往事的过程,正是以〃暗示〃进入自我催眠的绝妙叙述。
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它组合了人类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艺术手段,把它们展现在一间黑屋子里,电影院生来就是在模仿催眠师的治疗室。灯一亮,电影散场了,注意你周围人的脸,常常带着典型的被催眠后的麻与乏。也有兴奋的,马上就有人在街上唱出电影主题歌,模仿出大段的对白,催眠造成的记忆真是惊人。当然,也有人回去裹在被子里暗恋不已。
电视好一些,摆在明处,周围的环境足以扰乱你进入深度催眠。但是人的自我催眠的能力实在太强了,哪儿都不看,专往荧屏上看,小孩子还要站得很近地看,遭父母呵斥。
自我催眠还会使人产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创作多角色的小说时,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评论家则喜好判断那些角色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个角色的人格是作者的人格,或者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敏感的读者常常也做这类的判断。我猜现在常搞的作家当场签名售书的时候,赶去的读者一定带有一部分鉴别〃假冒伪劣〃的心情。我前些年也让书商弄过两三次这类活动,结果是读者很失望,看来我实属〃假冒伪劣〃。
有个要领奖的朋友问我〃领奖时如何避免虚伪与虚荣〃?这个难题可比昆德拉的〃媚俗〃,你怎么做都是〃媚俗〃,连不做都是〃媚俗〃。我说,观察,观察观众,观察颁奖人,观察司仪,观察环境,也观察你自己。这实际是一个造成两重人格的方法,将冷静的一重留给〃自己〃,假如颁奖现场发生火灾,你会是最先发现的。
成熟的演员是最熟练的多重人格创造者,当然有些人也会走火入魔到扮演的那一重人格里,失去监视的人格,搞得回不过神儿来,不思饮食,所谓陷入深度自我催眠。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并非是失去全部的〃自我意识〃,他们常常有一个意识频道是清醒的,看着自己干着急。老托尔斯泰曾经说他原本并没有安排安娜自杀,可是安娜〃自己〃最后自杀了,他拿她没有办法。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
美国的精神卫生署在八十年代研究过〃多重人格〃者,发现他们的脑波随人格的转换而不一样。巫婆神汉常常做〃灵魂附体〃的事,说起来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转换,你在证明那是真的时候,先要检查一下你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的娘是个巫婆,降神的同时还在担心锅里的〃米烂了〃,七十年代我在鄂西的乡下见到的一个神汉就敬业多了,灵魂屡不附体之后,他悄悄嚼了一些麻叶。他大概是累了,那时候天天学大寨,没有农闲,降灵又是非法的。
从艺术是一种催眠来说,假如我是个写作者,我觉得主要的不是你写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写什么,或者你要怎么写;假如我是个画画儿的,主要的不是你画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画什么,或者你要怎么画;假如我是个弄音乐的,主要的不是你造成的音响像什么,而是你要产生怎样的声音,或者你要怎样组合声音……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们烦我。
趁你们烦我之前,收笔。不过,你们应该意识到一个逻辑怪圈儿: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
魂与魄与鬼及孔子
魂与魄与鬼及孔子
读中国小说,很久很久读不到一种有趣的东西了,就是鬼。这大概是要求文学取现实主义的结果吧。
可鬼也是现实。我的意思是,我们心里有鬼。这是心理现实,加上主义,当然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不少人可能记得六十年代初有过一个“不怕鬼”的运动,可能不是运动,但我当时年纪小,觉得是大人又在搞运动,而且出了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这本书我看过,看过之后很失望,无趣,还是去听鬼故事,怕鬼其实是很有趣的。后来长大了,不是不怕鬼,而是不信鬼了,我这个人就变得有些无趣了。
怕鬼的人内心总有稚嫩之处,其实这正是有救赎可能之处。中国的鬼故事,教化的功能很强并且确实能够教化,道理也在这里。不过教化是双刃剑,既可以安天下,醇风俗,又可以“天翻地覆慨而慷”,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能够发动,有一个原因是不少人真地听信“资产阶级上台,千百万颗人头落地”,怕千百万当中有一颗是自己的。结果呢,结果是不落地的头现在有十二亿颗了。
中国文学中,魏晋开始的志怪小说,到唐的传奇,都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鬼故事而天真,很不容易,后来的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鬼怪,却少了天真。
我曾因此在《闲话闲说》里感叹到莫言: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浯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