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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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常态也。《怀沙》他认定真理正义,和流俗人不相容;受他们压迫,乃是当然的。自己最要紧是立定脚跟,寸步不移。他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橘颂》他根据这“独立不迁”主义,来定自己的立场,所以说: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离骚》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Allornothing。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屈原正是这种见解。“异道相安”,他认为和方圆相周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中国人爱讲调和,屈原不然,他只有极端:“我决定要打胜他们,打不胜我就死。”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他说也是如此说,做也是如此做。
五不肯迁就,那么,丢开罢。怎么样呢?这一点,正是屈原心中常常交战的题目。丢开有两种:一是丢开楚国,二是丢开现社会。丢开楚国的商榷,所谓: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离骚》这种话就是后来贾谊吊屈原说的“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屈原对这种商榷怎么呢?他以为举世溷浊,到处都是一样。他说: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娀其难迁。……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离骚》这些话怎样解呢?对于这一位意中人,已经演了失恋的痛史了,再换别人,只怕也是一样。宓妃呢?纬繣难迁;有娀吗?不好,佻巧。二姚吗?导言不固。总结一句,就是旧戏本说的笑话:“我想平儿,平儿老不想我。”怎么样他才会想我呢?除非我变个样子;然而我到底不肯;所以任凭你走遍天涯地角,终久找不著一个可意的人来结婚。于是他发出绝望的悲调,说: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离骚》他理想的女人,简直没有。那么,他非在独身生活里头甘心终老不可了。举世溷浊的感想,《招魂》上半篇表示得最明白。所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似此“上下四方多贼奸”,有那一处可以说是比“故宇”强些呢?所以丢开楚国,全是不彻底的理论,不能成立。丢开现社会,确是彻底的办法。屈原同时的庄周,就是这样。屈原也常常打这个主意。他说: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以远游。《远游》他被现社会迫阨不过,常常要和他脱离关系,宣告独立。而且实际上,他的神识,亦往往靠这一条路得些安慰。他作品中表现这种理想者最多。如:驾青蚾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涉江》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河伯》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游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一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远游》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悲回风》邅吾道夫昆仑兮,路脩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霭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余。……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志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离骚》诸如此类,所写都是超现实的境界,都是从宗教的或哲学的想象力构造出来。倘使屈原肯往这方面专做他的精神生活,他的日子原可以过得很舒服,然而不能。他在《远游》篇,正在说“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底下忽然接著道: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沧兮,悼芳草之先零。《离骚》他在《离骚》篇,正在说“假日媮乐”,底下忽然接著道: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乃至如《招魂》篇把物质上娱乐敷陈了一大堆,煞尾却说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屈原是情感的化身,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看见众生苦痛,便和身受一般,这种感觉,任凭用多大力量的麻药也麻他不下。正所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丢开吗?如何能彀呢?他自己说: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思美人》这两句真是把自己心的状态,全盘揭出。超现实的生活不愿做,一般人的凡下现实生活又做不来,他的路于是乎穷了。
六对于社会的同情心既如此其富,同情心刺戟最烈者,当然是祖国,所以放逐不归,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他写初去国时的情绪道: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哀郢》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抽思》内中最沈痛的是: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返故居兮,狐死必首丘。信非余罪而放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这等作品,真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任凭是铁石人,读了怕都不能不感动哩!他在湖南过的生活,《涉江》篇中描写一部分如下: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入溆浦余儯麃葙猓圆恢崴I盍骤靡在ぺべ猓霜j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余,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离骚》大概他在这种阴惨岑寂的自然界中过那非社会的生活,经了许多年。象他这富于社会性的人,如何能受?他在那里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惜诵》他和恶社会这场血战,真已到矢尽援绝的地步。肯降服吗?到底不肯。他把他的洁癖坚持到底。说道: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他是有精神生活的人,看著这臭皮囊,原不算什么一回事。他最后觉悟到他可以死而且不能不死,他便从容死去。临死时的绝作说道: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沙》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离骚》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著,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后加上这汩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呵呵!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
七以上所讲,专从屈原作品里头体现出他的人格,我对于屈原的主要研究,算是结束了。最后对于他的文学技术,应该附论几句。屈原以前的文学,我们看得著的只有《诗经三百篇》。《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写实感。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就这一点论,屈原在文学史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因为屈原以后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说里头想象力比屈原优胜的或者还有;在韵文里头,我敢说还没有人比得上他。他作品中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远游》的文句,前头多已征引,今不再说。《天问》纯是神话文学,把宇宙万有,都赋予他一种神秘性,活象希腊人思想。《招魂》前半篇说了无数半神半人的奇情异俗,令人目摇魄荡。后半篇说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件一件地从他脑子里幻构出来。至如《离骚》:什么灵氛,什么巫咸,什么丰隆,望舒,蹇脩,飞廉,雷师,这些鬼神,都拉来对面谈话,或指派差事。什么宓妃,什么有娀佚女,什么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爱情。凤皇,鸩,鸠,鶗鴂,都听他使唤,或者和他答话。虬龙,虹霓,鸾,或是替他拉车,或是替他打伞,或是替他搭桥。兰,茝,桂,椒,芰荷,芙蓉,……无数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脑海里头的国土。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写一神,便把这神的身分和意识都写出来。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彀得上比较哩!班固说:“不歌而诵谓之赋,”从前的诗,谅来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诗,自“屈原赋”始。几千字一篇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层叠排奡,完全表出他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有这种技术,才配说“感情的权化”。写客观的意境,便活给他一个生命,这是屈原绝大本领。这类作品,《九歌》中最多。如: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脩,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少司命》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河伯》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太史公批评屈原道: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本传)虽未能尽见屈原,也算略窥一斑了。我就把这段作为全篇的结束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1923年1月13日)诸君,我在这边讲学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块儿相处,我很觉得快乐。并且因为我任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