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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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
崔平颓然坐在床沿上,把一只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横抹过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也刚听见说。”
他一向不大喜欢周玉宝。也许因为她太逞能。也许因为她女性的气息很强,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她就会对她有轻微的反感。不管他是为什么缘故不喜欢她,反正她对他永远含着敌意,那也是事实。但是今天她一看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立刻两泪交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着急,急也没用,”赖秀英在旁边说:“明天让崔平去想法子打听打听。他昨天晚上开会,一宿没睡,现在可得让他休息休息了——”
“别着急,别着急,”崔平也安慰着她:“向来是只要有人检举,不管有没有证据,先抓起来当老虎打,不然就是不民主,怕减低群众检举的积极性。你不知道么,这是三反的一个原则。”
玉宝呜咽半晌,终于说了一声:“临走什么也没说,就叫我赶紧找你想办法。”
崔平听见这话,就像心上扎了一针,不由得脸色动了一动。他低下头去,疲乏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前,在两只眼睛上横抹过去。“来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问。
“是公安局的人,配合了解放军。”
“现在押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头跑了一天了,也没打听出来。”
崔平倒有点担忧起来。“你去找过些什么人?”
“人民监察委员会的曾同志,不是你们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的,还有公安部的老费,也是熟人。”
崔平急起来。“我劝你还是少东跑西跑,”他皱着眉说:“这时候人家各有各的心事,而且这样随便请托是违犯纪律的,反而对他有妨碍。”
玉宝一听这话,不禁心头火起,心里想他自己不热心帮忙,倒又不许找别人帮忙。她冷笑了一声,说:“对!是你说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见得肯帮忙。所以赵楚这人就是傻——为起朋友来,真连老婆孩子连自己性命都肯扔了,我替他想想真不值!”
崔平依旧皱着眉说:“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还是冷静一点,自己站稳立场,一切静等政府处置。政府是最英明的,决不会冤枉处罚一个人。相信政府就是相信自己。”
玉宝听他这口吻越来越不对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赵楚的罪名非常严重,怪不得他这样冷淡,极力避着嫌疑,躲得远远的。“崔同志,”她突然颤声说:“要是连你都……连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要活着了,干脆把两个孩子摔死了,我一头碰死给你看!”
“这是什么话?”崔平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讹上人了!”赖秀英说:“得了得了,崔平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睡觉,今天忙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让他休息休息,你这会儿马上逼死他也没用。”
“周同志,你冷静一点,”崔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门外面推送了出去。“别这么紧张,明天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玉宝本来还想损他几句,但是现在这时候不是得罪人的时候,真跟他闹僵了也不好,只得借此下台,回到自己房里,痛哭了一场,一夜也没阖眼。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四处奔走营救。仗着他们夫妇的革命历史长,认识的人多,虽然在这三反期间谁也不欢迎有人上门,尤其是已经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人有见面之情”,玉宝接连奔走了几天,也探出了一点消息。听见说赵楚是被检举贪污,案情严重,现在关在提篮桥监狱里,绝对不许家属探望,或是送衣服与棉被。玉宝到处喊冤,极力替他保证没有贪污情事,并且拿出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撒泼哭闹,遍地打滚,那些熟识的部长局长也制伏不了她,谁都见了她头痛。党支部主任曾经来访问过她两次,劝她冷静地反省一下,搜集资料协助检举她的爱人。反而被她抓到这机会,极力为他洗刷了一番。双方都说得舌敝唇焦,毫无结果。
玉宝整天发疯似地在外面跑着。赵楚被捕是上一个星期三,在下一个星期二那天,她连碰了几个钉子,心灰意懒地回来,一到家,勤务就迎上来告诉她:“公安局来过人,说今天早上已经枪毙了,叫家属去收尸,还有点遗物,叫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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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那天天气很好,暖洋洋的日光从楼梯口的窗口里射进来,一个工役骑在窗口擦玻璃窗,那灰色的抹布发出一股子潮湿的气味。玉宝在楼梯上走着,清晰地听见外面电车行驶的声音和学校的上课铃。这世界依旧若无其事地照常进行着,她痛恨这一切。
她痛恨那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房门口茫然观望着。这两天这保姆也和她一样被孤立起来,谁都离得她远远地。玉宝跑进房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但是那哭声在她听来,似乎异常微弱而遥远,像隔了垫着厚绒的沉重的门,生与死之间的门。他是听不见她了。
下午的阳光照在那沉寂的钢琴上,也照在那两只电话上,一只黑色的,一只白色的。许久没有人打电话来了,在阳光中可以看见那光滑的电话上罩着一层浮尘。
那沉默的电话也增加了她心上的重压。她的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但是她用力抓着床单搥床,像在那垫着厚绒的沉默的生死门上搥打着。
“罪大恶极抗拒三反的贪污犯赵楚已在前天执行枪决。”
刘荃在报上看见这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急忙再看下去,还有一段较详细的记载:“赵被检举贪污浪费,纵容违法乱纪,走私漏税,经调查证据确凿,而该犯一贯质量恶劣作风,目无组织,蔑视纪律,对抗领导,拒不坦白。业经开除出党,逮捕法办,于前日清晨执行枪决。”
刘荃心里想,所谓“拒不坦白”,也不过是那么句话。不管他坦白了没有,反正要判死刑的时候就把“拒不坦白”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刘荃计算,自从他拆开那封检举陈毅的信,到赵楚处决,一共才不到一个星期。陈毅真是辣手。刘荃想到他是赵楚的下属,周玉宝仗着她是上司太太,又老是差他做这样做那样,被人看着还以为他是他们夫妇的亲信,实在使他有点栗栗自危。
这一天晚饭后,宿舍的工役忽然来叫他,说,“有一个女同志找你。”
刘荃以为是黄绢。她说她今天如果有空就来看他。但是走到会客室里一看,再也想不到,竟是周玉宝。越是怕被株连,越是投到他头上来。玉宝从来没到他们下级干部的宿舍来过,被大家看在眼里,不免要觉得奇怪。
“嗳,周同志,请坐请坐。”他觉得很窘,不知道应当怎样唁问,关于赵楚的死。
周玉宝大概些知道他很难措词,没等他开口,就微笑着问:“吃过饭没有?我有点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
“我写了一篇自我检讨,党支部打算送到新闻日报去登。可是我那点程度你是知道的——”她向他笑了一笑,“写得实在见不得人,想请你给我修改一下。”
“你太客气了,我哪儿行,”刘荃笑着说。
“你客气,我就当作是看不起我了,不肯帮忙。”她突然眼圈一红,言外显然是说世态炎凉。
刘荃不能让她想着他也是那种势利小人,只得把那份稿子接过来看。
她实在很有文艺天才。一看那标题就很醒目,“叛徒赵楚毒害了我”。下面署着周玉宝的名字。内容虽然有时候不大通顺,但是简洁扼要,共产党的词汇她也能灵活运用。
“搁在这儿你慢慢地改吧,我过天来拿,”玉宝说。
“马上就好了,没什么要改的,”刘荃连忙说。他实在怕她再来。
他略微改正了两个地方,自己又从头看了一遍,心里却有很多感触。那篇文章上说:“我出身于一个中农的家庭。我十二岁那一年,共产党解放了我的家乡,山东掖县仓上村。工作同志们动员我们加入少年团,我在少年团里很活跃,学习也很努力,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准许入党。此后我一直搞民众工作。
我遇见了叛徒赵楚,当时认为他虽然是小资产阶级出身,但是历史清白,在大学读书时代就上延安参加革命,而且为革命流过血。我们政治水平接近,工作上也能互相帮助,因此我们结合了。
全面胜利后我们一同调到上海来工作,我们分配到美好舒适的房间,还有冰箱电炉,和一架精致的钢琴。我们的两个孩子有保姆照顾,有美丽的玩具。我常常给他们穿上漂亮的童装,带着他们和叛徒赵楚一同乘着汽车去看电影。我逐渐养成了享乐观点,走上腐化堕落的道路。
三反运动开始了。人民的叛徒,国家的蟊贼赵楚被检举贪污与叛变革命,但是我政冶嗅觉不灵,始终被他欺骗蒙蔽,深信他是无辜的。他被逮捕后我竟四处奔走,替他呼吁、辩护。组织上一再地企图争取我,动员我协助检举他,我仍旧执迷不悟,站在他那一边。我向各方面哀恳、哭求。直到最后,我还梦想着政府一定会宽大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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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一直到我听见叛徒赵楚已经被正法的消息,我才突然地神志清醒了,醒悟了过来。因为我知道人民政府决不会错杀一个人的。他被处死就是他犯罪的铁证。
我现在明白我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在意识上与贪污犯站在一起。我感谢人民政府把我从叛徒赵楚的毒化麻醉影响下解放了出来,及时纠正教育我,使我将来能够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刘荃最觉得奇怪的就是她为什么一听见他的死耗,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似乎特别强调这一点,被她说得很有真实感。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哭也不闹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却还活着,而且那样年轻。
她坐在桌子的另一方面,交叉着两臂,把肘弯撑在桌面上,默默地向前面凝视着,她那俊秀的微黑的脸蛋正迎着灯光,眼皮揉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刘荃立刻谴责了自己不应当这样想。写这样一篇文字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也是中共统治下新创的一种虐政,被杀害的人的家属例必要写一篇坦白书,把死者痛骂一顿,并且歌颂他的刽子手,十足做到了“吻那打你的鞭子”。玉宝这样口口声声“叛徒赵楚”,不过是为自己与孩子们的安全着想罢了。
从共产党的观点看来,以她这样的出身,不但是具有农民的高贵质量,而且她那除了党的教育之外,与其它的文化毫无接触,该是最纯洁最理想的党员,然而环境稍微舒适了一点,立刻就“蜕化变质”,刘荃觉得这种看法实在有点可笑。换一种较现实的看法,她不过是一个单纯的职业女性,等于一个乡下女孩子由传教师花钱栽培她,给她找到一份好事,嫁得很满意,生了两个孩子,享受着大都市里中产阶级的小家庭生活,但是不幸遇到市场波动,闹得她家破人亡。刘荃对她的同情也就是基于这种观点。
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身。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交给他们祖母。”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日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艳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剎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