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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谐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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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谓贪得而无厌着矣!”竟提两贯钱置其掌,鬼手顿缩。陈讶之,移灯四照,见东厢之棺,皆书饥民某宇样;而西厢一棺,上书某县典史某公之柩。固叹曰:“饥民无大志,一钱便能满愿。而四公惯受书仪,不到其数不收也。”

已而钱声戛响。盖因棺缝颇窄,鬼手在内强拽,苦不得入,绷然一声,钱索尽断,青蚨抛散满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捞,而无一钱入手。陈睨视面笑曰:“汝贪心太重,剩得一双空手,反不如若辈小器量,还留下一文钱看囊也!”而手犹掏摸不已。陈击掌大呼曰:“汝生前受两贯钱,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门作犬马,究竟积在何许?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态耶?”言未已,闻东厢之鬼长叹,而手亦遂缩。

天明,陈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钱,奉寺僧为房资焉。

铎曰:“官愈卑者心愈贪,若辈之丑态,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复犹人,岂冥中无计吏之条耶?东厢长叹,想已早褫其魄矣!”

镜里人心

扬州兴教寺,寓一摇虎撑者,自名磨镜叟。腰间悬一古镜,似千百年物。诘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窍,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镜照之,知其受病之处,投以妙药,通其窍而益其智。”于是,愚钝者争投之,颇着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麦。延叟于家,长跽请治。叟取镜细照,摇首而起曰:“受病太深,仆不能为也。”某询其故。叟曰:“仆能治后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气,此病在后天,犹可除也,内裹金银气,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闭置一室,饥则食以腐渣,渴则饮以苦水。如是者半载,翁取镜再照曰:“酒肉气尽除矣!但金银气从先天闭塞,奈何?”某曰:“何谓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时,金银堆积内房,令郎适感其气,以至迷塞七窍。外似金光,而内实铜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库,取纸灰两斛,拌墨汁数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汤送下,尽此或可有济。”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镜又照,见六窍玲珑,惟一窍钝塞如故。某再求医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窍。君富翁,不宜有读书种子,开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窍,以还君家故物。否则…削太甚,于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请,叟亦辞去。

后其子周旋应对,聪慧胜于曩日,惟读书不能成诵。某为纳资捐职,以布政司理问终。

铎曰:“《地境图》云:“钱铜之气,望之知青云。‘此子出身铜窟,而不能翔步青云之上者,何欤?良以生当光天化日时,其气有不旺耳!文窍闭塞,或非其咎。”

孟婆庄

兰蕊,邯郸挟瑟倡也。妹玉蕊,与里中葛生有啮臂盟。生家贫,鸨母索聘奢,意苦不遂。兰蕊多贵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赠生,为妹作缠头费,生德之。后兰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欢,自顾空囊,亦殊羞涩。愿乖气结,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悯其无辜,判令投生。至一处,牵萝为棚,铺石作几。见男女数百辈,争瓢夺杓,向炉头就饮。生适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从棚后出,视之,兰蕊也。惊问所来,生具对。女曰:“君以情死,妹岂独生!”言之泣数行下。生取瓢就炉,女摇手禁勿饮。生诘其故。女俟饮者尽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庄也!渠为寇夫人上寿去,令妾暂司杯杓。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归,与吾妹仍谐旧约?”生曰:“旧约难凭,重生无益。卿将何以教我?”女曰:“当为君图之。”遂引至棚后,见累累石瓮,排列墙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汤,饮者有才。此名长命汤,饮者多寿。此名和气汤,饮者令人欢喜。”生问:“若辈所饮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泪泉煎成之混沌汤也!”末至一瓮,女逼令生饮。生问:“何名?”女曰:“此元宝汤。君所以恶生乐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饮数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龌龊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缘此为有情郎吐气,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难色。女曰:“劝君更尽一杯,恐西出阳关无故人也。”生为解颐,勉尽其半。女曰,“可矣!”遂导生出棚,指示归路。

时生死已五日,因无殓具,停尸…上,惟一灶下妪守视。见尸忽跃起,频呼腹痛,探喉大吐,势如涌泉,荧荧然水银入地。命储畚锸,坎地数尺,盈千募万,其中皆不动尊也。急诣鸨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绝粒者三日。生吐其实,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归。因感兰蕊德,移其柩礼葬之。后葛氏子孙繁衍,命春秋祭扫,永着为例。

铎曰,“十斛量珠,千里结网。家无黄金屋,阿娇从何处贮哉?因知温柔乡里,坑煞几多寒士。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门关外,独立茫茫。究竟元宝汤向谁家吃也?嗟乎!”

十姨庙

十姨庙,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栋,椒壁兰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珰,并皆殊色。上舍生某过其地,入庙瞻像,归而感梦,忽忽身在廊下。

时秋河亘天,露华满地,疏星明灭,隐红楼半角。瞥见妖蜱四五辈,笼绛纱灯数盏,导群艳下阶。一女子仰天叹曰:“今夜广寒宫闭,未稔姮娥独宿,凄凉何似?”众曰:“莫为渠担忧。我辈独处无郎,亦不让青溪小姑子也。”读笑间,一婢移灯剔煤,见某暗伏廊下,哗曰:“何处风狂儿,在此偷窥国艳?”众趋视之,笑曰:“才说无郎,忽传有客,大为我辈解嘲。”相邀入室,联两几次第排坐。

须臾,珍肴旨酒,罗列满案。大姨曰:“闷酒寡欢,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风雅令。”众笑曰:“还是领头人不俗,开口便道得个风雅。”大姨曰:“岂敢攀风雅?随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众曰:“诺!”引大觥先酌某。某以宾不夺主为辞。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见粱惠王--魏征。”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顺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赋也--许由。”大姨曰:“后来屈上,大巫压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谷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载戢干戈--毕战。”五姨斜视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敌,可谓词坛角两雌也!”四姨白眼视,五姨剔发泽戏弹其面曰:“坐于涂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辈谁个不寡?要汝道得许多字。”引杯欲罚。大姨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何碍?”六姨红涨于颊,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众诘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驯。”大姨曰:“小妖婢,专弄狡狯。有客在座,勿妄谈。”七姨终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阳货。”众掩耳不欲闻。八姨顾九姨曰:“我与汝取羯鼓来,为痴婢子解秽。”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伦。”十姨起曰:“妹年幼,勉为众姊续貂。虽千万人吾往矣--扬雄。”某正焦思未就,闻十姨语,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尝美矣一石秀。”言讫,意颇自负。大姨曰:“才人学博,不惮食瓜征事,何至谈及《水浒》?”某哗辨曰:“渠道得病关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众皆匿笑。大姨曰:“君误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扬子云也。”七姨曰:“颓阳货,只晓得窃弓为盗,管甚子云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众我寡,不如姑饮三釂。”某举觥连罄。大姨笑曰:“君书囊颇窄,酒囊幸颇宽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时,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会,不可无诗。”命双鬟取笔砚至。七姨曰:“五姨惯弄书袋,今止要集古人旧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儿,胸中亦有制度。”令双鬟移灯就壁,先援笔而题曰:

嫁得萧郎爱远游,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苑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二姨题曰:

梦来何处更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应怜宋玉,肯教容易见文君。

抛残翠羽乘鸾扇,惆怅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丛懒回顾,淡红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丽缠绵,真似李都尉《鸳鸯辞》也。妹从何处着笔?”亦蘸墨而书曰:

本来银汉是红墙,云雨巫山枉断肠。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闲窥夜月销金帐,倦倚春风白玉。

谁为含愁独不见,一生赢得是凄凉。

二姨曰:“妙似连环,巧同玉合。苏蕙子回文织锦,为三娘作后尘矣!”四姨题曰:

风景依稀似昔年,画堂金屋见婵娟。

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归去岂知还向月,坐来虽近远于天。

何时诏此金钱会,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黄鹤题诗,女青莲亦当束手。不得已,勉强一吟。”题曰:

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堪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归山去,渌水斜通宛转桥。

大姨笑曰:“是儿大有怨情。”同视六姨。六姨奋笔疾书,众环视之,题曰:

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如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

七姨曰:“六姊以笔代舌,便恁地牙伶齿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书曰:

好去春风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

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堕钗横。

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谈风月,真个颠狂欲死。”七姨曰:“谁似阿姊道学,只要‘抱得轻衾上玉楼’也。”八姨曰:“绮语撩人,亦是女儿家本相。”爰题一律于壁,诗曰:

夜半秋千酒正中,画堂西畔桂堂东。

丽华膝上能多记,飞燕裙边拜下风。

愁事渐多欢渐少,来时无迹去无踪。

而今独自成惆怅,人面桃花相映红。

九姨曰:“对酒当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尽风景矣!”遂夺笔而题曰:

壶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长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尽醉,画眉窗下月初沈。

绾成锦帐同心带,压匾佳人缠臂金。

谁与王昌报消息,千金难买隔帘心。

八姨曰:“风流蕴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诗,倩九姊捉刀可乎?”众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笔而书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珑唱我词。

有酒惟浇赵州土,无人会说鲍家诗。

常将白雪调苏小,不用黄金铸牧之。

我是梦中传彩笔,遍从人间可相宜?

众笑曰:“莫道十姨长厚,这诗意调侃不少。”

继而取笔授某,某汗流手战,若扛巨鼎,吮毫数十次,对壁气如牛喘。大姨曰:“兴酣落笔,诗坛快事。君何苦思乃尔?”三姨曰:“研《京》十年,炼《都》一纪,亦属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复佳。今夜拌闰百万更筹,看温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觉冷语交侵,勉书七字于壁曰:自从盘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赋六合耶?且此语出于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词之祖,悬诸国门,从未增减一字。”大姨曰:“盲词入诗,骚坛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诗翁,大半奉盲词为鼻祖,且被之管弦,闺阁中洋洋倾耳,不犹愈于呕心镂肺哉?”哄堂大笑,某颜色沮丧,局蹐而言曰:“前言戏之耳!请改之。”于是,伪作吟哦,重加涂写。五姨在旁审视,盖千家诗第一句也。而“午”字误书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笔作沉吟状。

忽一人冠带而来,某乘机阁笔,十姨趋侍左右。其人据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遗也!自唐时庙祀于此,不意村俗无知,误‘拾遗’为‘十姨’,遂令巾帼者流,纷粉鸩踞。犹以汝辈稍知风雅,故尔暂容庑下。乃引逗白腹儿郎,以粪土污我墙壁。自今以后,速避三舍。勿谓杜家白柄长镵,不锐于平章剑铓也!”十姨伏地请罪,怒犹未释,摽某先出门外。某曰:“何来恶客,驱逐诗人?”十姨耳语曰:“此唐时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识,也来此处谈诗,累及我等。”出十手齐批其颊。忽闻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门外汉,何必再与饶舌?”诃声未绝,忽焉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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