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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叶紫文集-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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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
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
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
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
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
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
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
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湖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象已经退下了许多,
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
横功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
的芦草根中的黄底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象欲报复着他给予她
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
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
…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象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象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
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
苇,和湿润的泥泞底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
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着,硬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
刺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人说了的。”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做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产草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象
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
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罗!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云墨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
地闪烁。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
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
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
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
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
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
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象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
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
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
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
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
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
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罗,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
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
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象两枝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
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
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
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人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
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
起来的!罗,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
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
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象要试试那
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象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
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
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象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
“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
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
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在营门口,已
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着什么灾祸的来临
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的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的好呢?怎么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
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她实在不知她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一瞧那条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
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垂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
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癞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
凶狞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
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的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送你的行的!……来啦!先烧点儿东西我吃了,我们
再去吧!……”
就象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轻轻地被抓
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捡上来的霉污的衣服,
吩咐着梅春姐给他烧点吃的东西。
外边非常阴暗。是黄昏的到来呢?是要下雨呢?还是梅春姐眼睛放花呢?……
她偷偷地看着陈德隆喝着她烧给他的米汤饭,就好象在云里雾里的一般。她看着全
屋子,全厨房,都团团地旋转着!她不能支持地战栗了好几阵!
木头壳第三次催她时,只看到陈德隆的半边脑袋就飞逃了。
他站起身来,揩了一揩嘴边的残液,走近到她的畏缩的,象一头小羊遇见狼般
的战栗的身子。
“现在,”他说,“‘贤德的妇人’!告诉我吧!你的娘家的人都死尽了,你
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家的呢?……”
梅春姐用手防护着头,紧紧地缩着她的身子。她不作声,不作声!……突然地
——她是怎样地看见陈德隆举起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向她击去!她的头,象
一只沉重的铁锤般地碰在门上。她的眼睛发着黑,身子象螺丝钉似地旋了一个圈圈,
倒在地上。
整个的世界山一般地压着她!耳边的雷声轰轰地响着!
陈德隆又继续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几下!
她躺着,躺着!……五分钟,十分钟。不,也许还久长一点。她终于苏醒了来。
她的身子象置放在烈火中燃烧般发痛疼着!她的脑袋,象炸裂般地昏沉起来!一块
湿湿的膏糊般的流汁,渐渐地凝固着她那青肿了的头颅。
仿佛,她还能听得清楚:堂屋中满是嘈杂的人声。丈夫是怎样地在和会中人家
吵骂着,又怎样地和人家打了起来,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么人抬起来,
放置在一块冰凉的木板上。随后又轻轻地摇摆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远好
远了,丈夫的那疯狂得发哑的,不断和人家的争闹,还可以清清晰晰地传到那伤坏
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区中去告你们的!……我要到总会中去告你们的!你们将她抬走!
……我操你们的八百代!……”



区中的正会长,是一个十分壮健而和蔼的人。他有两只炯炯光光的眼,和一双
高高的颧骨。他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副非常亲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宽厚的嘴
唇上。
“你到底怎样呢? ” 他说。一面用手拍拍那愤慨得象疯牛一般了的陈德隆。
“现在,关于你老婆的事情,我们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带你到她们的会
中去!……”
“去,妈的!”陈德隆叫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
“你不会赢的!”正会长又真心地劝道,“你的理少!……”
“她们的理在哪里呢?我不怕她们!”
“好,走吧!”
镇上,陈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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