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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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到河的中心了,那个也就知道释放没有了希望。也许是他还会一点儿游泳术吧,灵机一动,趁着大家都不提防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跳到水中去了!湍急的河流,把他冲到了一个巨大的游涡中,他拼命地挣扎着。我们看到形势危急,一边赶快把船驶过去,一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朋友!喂!上来!上来!我们放你回去!……”然而,他不相信了。为了他自身的自由,为了救他妈的性命,他得拼命地向水中逃!逃……接着,又赶上一个大大的漩涡,他终于无力挣扎了!一升一落,几颗酒杯大的泡沫,从水底浮上来;人,不见了!我们急忙用竹篙打捞着,十分钟,没有捞到,“不要再捞了,赶快归队!”官长们在岸上叫着。站队走动之后,我们回过头来,望望那淡绿色的湍急的涡流,像有一块千百斤重的东西,在我们的心头沉重地压着。有几个思乡过切的人,便流泪了。六、发饷了“发饷了!”这声音多么的令人感奋啊!跑了大半个月的路,现在总该可以安定几天了吧。于是,我私下便计算起来:“好久了,妈写信来说没有饭吃,老婆和孩子都没有裤子穿!……自己的汗衫已经破得不能再补了;脚上没有厚麻草鞋,跑起路来要给尖石子儿刺烂的。几个月没有打过一回牙祭,还有香烟……啊啊?总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譬如说:扣去伙食,妈两元,老婆两元,汗衫一元,麻草鞋……不够啊!妈的!总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计算了又计算,决定了又决定,可是,等到四五块雪白的洋钱到手里的时候,心里就又有点摇摇不定起来。“喂!去,去啊!喂!”欢喜吃酒的朋友,用大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儿,放在嘴巴边向我引诱着。“没有钱啊!……”我向他苦笑了一笑,口里的涎沫便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喂!”又是一个动人的神秘的暗示。“没有钱啦!谁爱我呢?”我仍旧坚定我的意志。“喂!……”最后是冒失鬼跑了过来,他用手拍了一拍我的肩。“老哥,想什么呢?四五块钱干鸡巴?晚上同我们去痛快地干一下子,好吗?”“你这赌鬼!”我轻声地骂了他一句,没有等他再做声,便独自儿跑进兵舍中去躺下了。像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魔力,在袭击我的脑筋,使我一忽儿想到这,一忽儿又想到那。“我到底应该怎样分配呢?”我两只眼睛死死地钉住那五块洋钱。做这样,不能。做那样,又不能。在这种极端的矛盾之下,我痛恨得几乎想把几块洋钱扔到毛坑中去。夜晚,是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冒失鬼轻轻地把我叫了起来。“老哥,去啊!”我只稍稍地犹疑了一下,接着,便答应了他们。“去就去吧!妈的,反正这一点鸡巴钱也作不了什么用场。”我们,场面很大,位置在毛坑的后面,离兵舍不过三四十步路。戒备也非常周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只要官长们动一动,把风的就用暗号告诉我们,逃起来,非常便利。“喂!天门两道!”“地冠!和牌豹!”“喂!天门什么?”冒失鬼叫了起来。“天字九,忘八戴顶子!”“妈的!通赔!”洋钱,铜板,飞着,飞着,……我们任情地笑,任情地讲。热闹到十分的时候,连那三四个轮流把风的也都按捺不住了。“你们为什么也跑了来呢?”庄家问。“不要紧,睡死了!”于是,撤消了哨线,又大干特干起来。“天冠!……”“祖宗对子!……”正干得出神时候,猛不提防后面伸下来一只大手把地上的东西通统按住了。我们连忙一看─—大家都吓得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是谁干起来的?”连长的面孔青得可怕。“报告连长!是大家一同干的!”“好!”他又把大家环顾了一下,数着:“一,二,三……好,一共八个人,这地上有三十二块牌,你们一人给我吃四块,赶快吃下去。”“报告连长!我们吃不得!”是冒失鬼的声音。“吃不得?枪毙你们!非吃不可!─—”“报告连长!实在吃不得!”“吃不得?强辩!给我通统绑起来,送到禁闭室去!……”我们,有的笑着,有的对那几个把风的埋怨着,一直让另外的弟兄们把我们绑送到黑暗的禁闭室里。“也罢,落得在这儿休息两天,养养神,免得下操!”冒失鬼说着,我们大伙儿都哑然失笑了。
岳阳楼
岳阳楼诸事完毕了,我和另一个同伴由车站雇了两部洋车,拉到我们一向所景慕的岳阳楼下。然而不巧得很,岳阳楼上恰恰驻了大兵,“游人免进”。我们只得由一个车夫的指引,跨上那岳阳楼隔壁的一座茶楼,算是作为临时的替代。心里总有几分不甘。茶博士送上两碗顶上的君山茶,我们接着没有回话。之后才由我那同伴发出来一个这样的议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不如和那里面的驻兵去交涉交涉!”由茶楼的侧门穿过去就是岳阳楼。我们很谦恭地向驻兵们说了很多好话,结果是:不行!心里更加不乐,不乐中间还带了一些儿愤慨的成分,闷闷地然而又发不出脾气来。这时候我们只好站在城楼边,顺着茶博士的手所指着的方向,像看电影画面里的远景似的,概略地去领略了一点儿“古迹”的皮毛。我们知道了那兵舍的背面有一块很大的木板,木板上刻着的字儿就是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我们知道了那悬着一块“官长室”的小牌儿的楼上就是岳阳楼。那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古今名人的匾额,那里面还有纯阳祖师的圣像和白鹤童子的仙颜,那里面还有─—据说是很多很多,可是我们一样都不能看到。“何必呢?”我的同伴有点不耐烦了,“既然逛不痛快,倒不如回到茶楼上去看看山水为佳!”我点了点头。茶博士这才笑嘻嘻地替我们换上两壶热茶,又加上点心和瓜子,把座位移近到茶楼边上。湖,的确是太美丽了:淡绿微漪的秋水,辽阔的天际,再加上那远远竖立在水面的君山,一望简直可以连人们的俗气都洗个干净。小艇儿鸭子似地浮荡着,像没有主宰,楼下穿织着的渔船,远帆的隐没,处处都欲把人们吸入到图画里去似的。我不禁兴高采烈起来了:“啊啊,难怪诗人们都要做山林隐士,要是我也能在这里做一个优游水上的渔民,那才安逸啊。”回头,我望着茶博士羡慕似地笑道:“喂!你们才快活啦!”“快活?先生?”茶博士莫明其妙地吃了一惊,苦笑着。“是呀!这样明媚的湖山,你们还不快活吗?”“快活!先生,唉!……”茶博士又愁着脸儿摇了摇头,半晌没有下文回答。我的心中却有点儿生气了。也许是这家伙故意来扫我的兴的吧,不由的追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快活呢?”“唉!先生,依你看也许是快活的啊!……”“为什么呢?”“这年头,唉!先生,你不知道呢!”茶博士走近前来:“光是这岳阳楼下,唉!不像从前了啊!先生,你看那个地方就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上吊的!”他指那悬挂在城楼边的那一根横木。“三更半夜,驾着小船儿,轻轻靠到那下面,用一根绳子……唉!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啊!还有跳水的,……”“为什么呢?”“为什么!先生,吃的、穿的,天灾、水旱、兵,鱼和稻又卖不出钱,捐税又重!……”看他的样子像欲哭。“那么,你为什么也不快活呢?”“我,唉!先生,没有饭吃,跑来做堂倌,偏偏又遇着老板的生意不好!……”“啊─—”我长长地答了一声。接着,他又告诉了我许多许多。他说:这岳阳楼的风水很多年前就坏了,现在已经不能够保佑岳州的人了,无论是种田,做生意,打鱼,开茶馆,……没有一个能够享福赚钱的。纯阳祖师也不来了,到处都是死路了。湖里的强盗一天一天加多,来往的客商都不敢从这儿经过,尤其是游君山和游岳阳楼的,年来差不多快要绝踪。况且,两个地方都还驻扎着有军队……我半晌没有回话。一盆冷水似地,把我的兴致都泼灭完了。我从隐士和渔民的幻梦里清醒过来,头不住地一阵阵往下面沉落!我低头再望望那根城楼上的横木,望望那些渔船,望望水,望望君山,我的眼睛会不知不觉地起着变化,变化得模里模糊起来,黑暗起来,美丽的湖山全部幻灭了。我不由的引起一种内心的惊悸!之后,我催促着我的同伴快些会过账,像战场上的逃兵似地,我便首先爬下了茶楼,头也不回地,就找寻着原来的路道跑去。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非常庆幸,我还没有真正地做一个岳阳楼下的渔民。至少,在今天,我还能够比那班渔民们多苟安几日。
古渡头
古渡头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彩色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渡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地生气地说道:“过湖吗,小伙子?”“唔,”我放下包袱,“是的。”“那么,要等到天明0。”他又弯腰做事去了。“为什么呢?”我茫然地。“为什么,小伙子,出门简直不懂规矩的。”“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地。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年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连命都不要了吗?”我不由的暗自吃了一惊。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用粗糙的满是青筋的手指燃着火柴。眼睛越加显得细小,而且昏黑。“告诉你,”他说,“出门要学一点乖!这年头,你这样小的年纪……”他饱饱地吸足着一口烟,又接着:“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呀?”“从军队里回来。”“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我是请长假的。我的妈病了。”“唔!……”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们差不多已经对面瞧不清脸膛了。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个什么花头。于是,我说:“既然不开船,老头子,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年轻人到底是不知事的。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年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位。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致于十分受冻。当他再接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比较地和暖得多了。我睡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所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在这里已经驾了四十年船了……我要不是看见你还有点孝心,唔,一点孝心……你家中还有几多兄弟呢?”“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唉!”他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气。“你有儿子吗,老爹?”我问。“儿子!唔,……”他的喉咙哽住着。“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儿,那么,好福气啦。”“好福气?”他突然地又生起气来了。“你这小东西是不是骂人呢?”“骂人?”我的心里又茫然了一回。“告诉你,”他气愤他说,“年轻人是不应该讥笑老人家的。你晓得我的儿子不回来了吗?哼!……”歇歇,他又不知道怎么的,接连叹了几声气,低声地说:“唔,也许是你不知道的。你,外乡人……”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面前,把第四根火柴擦着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的额角上,有一根一根的紫色的横筋在凸动。他把烟管和火柴向舱中一摔,周围即刻又黑暗起来……“唉!小伙子啊!”听声音,他大概已经是很感伤了。“我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还有点孝心,唔!……我是欢喜你这样的孝顺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唔,……我,我有一个桂儿……“你知道吗?小伙子,我的桂儿,他比你还大得多呀!……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认识他吧?啊你,外乡人……我把他养到你这样大,这样大,我靠他给我赚饭吃呀!……”“他现在呢?”我不能按捺地问。“现在,唔,你听呀!……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我给他收了个媳妇……小伙子,你大概还没有过媳妇儿吧。唔,他们,他们是快乐的!我,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