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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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一冬的粮食,凭空地要送给别人家里,得不到报酬,也没有一声多谢!“为什么要这样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们饿肚子!”因此,福生在从自己要生活的一点上头,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较倔强的办法:“要吃饭,就顾不了什么老板和佃家的!……”可是,这事情刚刚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七公公的反对,一直象连珠炮似地放出了一大堆:“命啊!命啊!……种田人啊!安份啊!……”福生却没有听信他的吩咐,便不顾一切地同着许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来。结果,父子们伤了感情;事情为了少数人的不齐心,艰苦地延长到两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失败了。而且,还失去了好几个有力量的年轻角色!“入他妈妈的!不听老子的话!……不听老子的话!……我老早就说了的!……”七公公就常拿这件事情来对儿子卖老资格。现在呢?什么都完了,满腔地希望变成一版烟霞,立时消灭得干干净净。福生深深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紧关头而不肯齐心的胆小鬼,真是太可恶的。没有一点办法,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自己所收成下的东西,统统抢个干净。剩下来一些什么呢?满目荒凉的田野,不能够吃也不能够穿的稻草和麦茎。……“怎么办呢,今年?”大家都楞着,想不出丝毫办法来。“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这么对你们说过的,入他妈妈的,不听我的话!……”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灾,过后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过冬的。同乡六根爷爷就听说在上海发了大财了。上海有着各式各样的谋生方法,比方说:就是讨铜板吧,凭他这几根雪白的头发,一天三两千①是可以稳拿的!……①三两千:即指三两百枚。以前制钱十文折铜元一枚,故习惯上一枚铜元称十文;这里的三两千亦即三两百枚。当时约合银元一枚。福生没有什么不同的主意,反正乡间已经不能再生活了。不过,这一次事情的没有结果,的确是使他感到伤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还没有把握。他有些儿犹疑了;不,不是犹疑,他是想还在这失败了的局面中,用个什么方法儿,能够重新地掀起一层希望的波浪。这波浪,是可以卷回大家所损失的那些东西,而且还能够替大家把吃人的人们卷个干干净净!……因此,他一面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儿小船来,钉钉好,上了一点石灰油,浸在小河里。然后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结果:一百十捆稻草都归纳起来,统统堆到小船上面。“到大地方去,总该可以卖得他几文钱的吧。”他想。另一方面呢,仍旧不能够甘心大家这次的失败;他暗中还到处奔跑,到处寻人,他无论如何都想能够再来一次,不管失败或者还能够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齐心了,不能跟他再来了,他感到异样的悲哀和失望!……沿着小路跑回河边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动。一直到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没有转机了的。“完了哟!”当他带着气愤的目光和沉重的脚步,跑回到自己的船边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气昏了。杨七公公,老拿着那难堪的眼色瞧着他,意思好象在说:“你不听我的话!到底如何呀!”停了一会儿,他才真的开了口:“你打算怎么办呢,明天?”“明天开船!”福生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了。二从水道上离开这破碎的家乡的,不止杨七公公他们一伙。每到冬初秋尽的时候,就有千万只艒艒船象水鸭似的,载着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来,寻找他们一个冬天的生活,这,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现在呢,时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来的,仅仅只是杨七公公他们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带着失望的悲哀,有的仍旧还架着那水鸭似的艒艒船,有的就重新的弄了几块破旧的板子,钉成一个小船儿模样。去哟!到那无尽宝藏的江南去哟!一共本来是三十多个,快要到达吴淞口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六个比较坚牢的了。有的是沿着长江,在镇江、江阴等处停住着,找着个另外的可以(?)过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抛弃了,破了船,坏了行船的工具,到陆上去飘流去了。福生的船,虽然也经过几次危险,总算还没有完全损坏,勉强地将他们一家五日渡到了这大都市的门前。七公公的老迈而又年轻的心,便象春天似地开放了:“好哟!入他妈妈的,四五年来不曾到上海!”五六条船拼命地摇着,象太阳那样大的希望,照耀在他们的面前。黄金啊,上海!遍地的黄金,穷人们的归宿啊!……突然地,在吴淞镇口的左面:“靠拢来!哪里去的草船!……”“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见了:那边挂着一面水巡队检查处的旗帜。于是,便都轻轻地将船靠了拢来。“妈的!又是江北猪猡!”“带了什么好东西到上海去!……”“逃难!没有什么东西哟,先生!”大家回答着。每一个船上都给搜查了一阵,豪无所获的费了检查先生们好些时间。于是,先生们便都气愤了:“打算怎么办呢?你们!……”五六只船都给扣下来了。钱是没有的。东拼西凑,把每个船上的残余玉蜀黍统统搜刮下来,算是渡过了这第一层的关隘。“唉!穷人哟!……”只叹了一声气,便什么都没有讲了。每一个人都把希望摆在前头,拼命地向着那“遍地黄金”的地方摇去。“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桥的岔口前向大家询问。“浦东!”“我们到曹家渡。”“我到南市,高昌庙。你们呢,七公公?”“我们么?日晖港啊!”“日晖港,”这个地方是特别与杨七公公有缘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来,他都是在那儿讨生活。那里他还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过活着的同乡。徐家汇的乐善好施的老爷们,打浦桥的油条,大饼!……穿过好些外国大洋船,一直转到日晖港的口上,又给水巡队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经没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来,哀告着先生们,算是暂时地当做过关的手续费。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没有什么关口了,杨七公公便开始计划着:“就停在这桥边吧,让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爷爷,祗要找到他们一个,便可以有办法的,他们是老上海了哟!”杨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妇都极端疲倦地躺了下来,等候着公公的回信。深夜,七公公皱着眉头跑回船来:“入妈妈的,一个也没有看见!”“明天再说吧,爹爹。”福生对七公公安慰着。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来。叫福生把船摇到打浦桥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早上,他们一定是在什么茶棚子里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海简直就变了个模样。房子,马路,……真是大地方哟!每一个露天小茶棚子里都给他探望过,没有!“是的,他们都发了财了哟!”七公公的心儿跳了起来:“发了财的人怎么会坐小茶棚子呢?”又继续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当然是没有的。忽然,在一个用破船当做屋子的里面:——“六根爷爷!你好呀?”“谁呀!啊,杨七公公,你好呀!……几时来这块的?”“今天呀,……”六根爷爷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发了大财的人。穿的衣服破得象八卦,象秋天的云片。说话时,还现出非常骇异的样子:“你们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呢?”“乡下没有饭吃了呀!”杨七公公感觉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来,六根爷爷怕也还没有发什么大财的。杨七公公的希望,便象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灭了。“我们还正准备回去呢!”六根爷爷说,“听说乡下今年的收成比什么年都好呀!“好!”杨七公公象有一个锯子在锯他的喉咙,“入他妈妈的!越好越没得吃!”“上海就有得吃么?……”七公公没有做声了。他可不知怎样着才是好的。同儿子闹着要到上海来的是他;劝同乡们都到上海来,说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现在呢?连老资格的六根爷爷也要说回乡下去,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情啊!“上海不好了吗?……我,儿子,一家人都已经跑来了呀?……怎么办呢?”六根爷爷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们的船在哪块呢?”“在桥下。”“我同你去看看”七公公把六根爷爷引到了桥下,老远地,便看见了儿子同一个象警察模样的人在那块吵架。“我们又没有犯法!……”“不行的!猎猡!”拍!——儿子吃了一个耳光。六根爷爷急忙拖着七公公跑过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么一回事情,六根爷爷连忙陪笑地说:“对不住,先生!他是初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不行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过告示:这儿的河要填,不能停泊任何船只。……”“这块不是有很多船吗?”福生不服地瞪着眼睛。“不许你说话!”六根爷爷压制着福生。接着便陪着笑脸地对那位警察先生说:“他们初来,不懂规矩,先生!……不过,先生!一时候,怕,怕……罗!只要让他们把这些草卖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警察先生把六根爷爷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个老人:“依你!几时呢?”“十天之内!先生。”“好的!你自家有数目就拉倒。不过,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不怪先生!嘻!……”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爷爷楞着。六根爷爷:“唉!总之,你们不该来!不该来!……”接着,便讲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给七公公听。并且替他们计划着:既然都来了,就没有办法的,应当拼命地想方法活!活!……临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过于着急。明天,他再来和他们作一个大的,怎样去生活的商量。……杨七公公的希望仍旧没有完全死灭。他想着:“上海这大的一个地方,是决不致于没有办法的。”三听信了六根爷爷的吩咐,把稻草统统从船上搬下来,堆到那离港边十来丈远的一块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里过冬的,并且还有好些地方坏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没钱租房子住,又不能够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啊!她在沿港的很多同乡人都是这样:船破了,就将它拖上岸边,暂时地当做屋子住着,只要是潮水浸不上来,总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福生便在这许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间,寻了一块刚刚能够插进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小船拖上了岸来。怎样地过生活呢?一家人!六根爷爷也皱着眉头,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的确的,六根爷爷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尚且难于维持生活,何况一家拖着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着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地朝着六根爷爷差一点儿哭了起来:“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六根爷爷昂着头,象想什么似地没有理会他。福生用稻草在补缀船篷顶上的漏洞处。孩子们,四喜子和小玲儿,躺在中船里,滚着破被条耍狮子儿玩,媳妇埋着头,在那里计算今天的晚上的粮食呢!……七公公象失了魂,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心里简直没有了一点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经年渴慕着的满地黄金的上海,竟会这样地难于生活。梦儿全破碎了。要是年轻,他还可以帮着儿子想方法赚钱。或者是出卖他自己的气力;现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着儿子来养活他。况且,这一次到上海来,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大家都沉默着。福生补好了顶上的漏洞处,也走进来了,他瞧了瞧六根爷爷,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六根爷爷才开口说:“福生!光急也是没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够替你找到一担菜箩的话,我再带你去设法赊几斤小菜来卖卖,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福生卖小菜能够赚到一点钱,你也好去学着贩贩香瓜子①。……大嫂子没事过桥去寻着巡捕老爷,学生子,补补衣袜,一天几十个铜板也是好捞的!……”①香瓜子:即向日葵子。“那么谢谢六根爷爷!”七公公说,“明天就请你老带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福生仍旧没有作声。他把六根爷爷送走之后,便横身倒在中舱里,瞪着眼珠子,望着篷子顶上那个刚刚补好的漏洞处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们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卖气力!……”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