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文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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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来了一声寒侵肌骨的叹息,和石破天惊似的呼喊:“哎哟,苦呀,天哪!……”让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神情实在是很令人惊心夺魄的。
她冷峻、锋厉,真所谓“如中风魔”,满脸都是杀气。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也因此显得庄严和正大,不像世间的有些“人面东西”,一面孔正经,却藏着一肚皮邪念;或者猥琐而狎昵,专门在背后嘁嘁喳喳,鬼鬼崇祟。
阴司对于横死的鬼魂,好像是也要下地狱的。根据阳世“好人怎么会犯罪呢”的逻辑,那理由自然也十分充足。可是女吊之类的厉鬼的行动,仿佛又很自由,她就像总是飘飘荡荡,乘风漫游着,在找着复仇和“讨替代”的机会。
当然,“讨替代”是十足的利己主义,人们对女吊之所以望而生畏,也许正是这原因。不过作为一种戏剧上的角色来看,也仍然是一种性格强烈、生气充沛的角色。被压迫者群中,不是常有因为受着过多的凌虐,因而变得十分粗暴恣肆,对人世取了敌视的态度,无论亲疏敌友,一例为仇的吗?那么女吊的“讨替代”,累及无辜,也就很容易解释了。人与人之间,如果有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对立存在,其难望于“海晏河清”,也正是必然。看看某一类人的鬼气森森,我想,恐怕还不如女吊似的凌厉峭拔,因为这毕竟更多些人味。
有趣的是女吊好像也会开玩笑。记不清是什么戏了,花花公子抢亲,为一位懂法术的人所捉弄,竟请女吊代了庖,被当作新娘用花轿抬去,洞房之夜,把正在狂喜的公子吓得不成人样。那样子就简直有点妩媚,即使是台下的小孩子,也要拍掌大笑,一点不觉得她可怕了。
关于拳教师
有皇帝,一定有太监;有豪门,一定有奴才。奴才有好几种,一种是专门趋炎附势、帮凶助焰的角色,唯命是听,无恶不作;另一种以忠仆自居,进诤言,舒悲愤,似乎梗直非凡,而不越主奴界限,又往往见忌于同辈,剩得牢骚满腹;还有一种,则是绝顶的聪明人,以帮闲身份,据清客雅座,捧稣腿,凑时风,暗中献计,背后捣鬼,却不落丝毫痕迹,圆通而超脱。这最后一类,性格复杂,由优伶扮演,是要由“二花脸”——也就是鲁迅先生在《二丑艺术》一文中所说的“二丑”担任的。
最能够代表二丑的特色,至于淋漓尽致的,是王爷府里花花公子的拳教师之类。
他们歪戴帽子,身穿宽大海青,手里还大抵有一把折扇,十分的潇洒豁达。他们不但专工拍马,而且兼擅吹牛,所以在公子的眼里,又是了不起的英雄,“天上的龙捉来当带系,山上的虎撮来当猫嬉”,有着如此惊人的本领的。可是他自己一出场,可就嬉皮笑脸地跑到台口,向看客指着自己的粉鼻,公开秘密,送出了这样的独白:我格师爷那景光?
长又长,大又大,
壮又壮,胖又胖,
吓得退,像金刚,
吓勿退,像戎囊。
砻糠叉袋,纸糊金刚。
我做事体的溜光滑,
我格拳头只好吓吓,
我打别人——像瞎鸡啄麦!
别人打我——KuanTuan!一记拷煞!
“那景光”者,“怎么样”也。“格”字有“这”与“的”的意思,KuanTuan则是打人的声音,状其猛烈也。纸糊金刚,一戳即破,砻糠叉袋,大而无当:他承认自己是这么徒有其表的家伙。
接着他自叙经历,从前怎样在少林寺里拜师,又怎样因为性子暴躁,被师父赶了出来,流落江湖,在街坊上荡荡水碗,打打沙拳。——这些都是走江湖的玩艺。——后来又忽然怎样的遇见“倒霉的公子,十瞎的眼睛”,赏识了他,留他进府,充当教席。夤缘附会,他就此阔绰起来,“难是地里爬到天里带哉”:住格是高厅大屋,吃格是大鱼大肉,穿格是非红则绿,坐格是藤棚椅褥,困格眠床是紫檀红木——里雕《西厢》,外雕《三国》,用格马桶是水晶嵌白玉,马桶上雕格是“天官赐福”,痾下去——SinLinWhuanLuan,好像罗通扫北,四个丫头走进走出,服侍我Loh,困到半夜里燕窝煮粥,……我实格样子享福,死带下来,单少一副寿板棺木。
SinLinWhuanLuan也是形声,“带”者“了”也,“我Loh”者就是“我”。
这真是得意忘形,踌躇满志。然而他决不忘靠山随时可倒,自己的地位也随时有动摇的危险,所以决不对靠山死力效忠。例如公子看中了人家的小姐,家丁主张抢,教师却总是献计去骗,躲在背后,不肯出面的。他八面玲珑,不但在主子面前最得宠幸,在看客眼里,也最容易邀原谅,因为他不但无忠仆之可怜,无家奴之可恶,而且善于插科打诨,自道来历,毫不隐讳,又仿佛极其坦率的缘故。
这坦率是替自己留下的退步,一旦靠山倒颓,或者发现别有更大的靠山的时候,他可以另投生路,不必提防悬空。
而插科打诨则是他钻谋爬撞的最好法门。
他们是“走千家,吃千年”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只要看看无论什么场合,都能融通适合,无论什么朝代,总是春风得意的先生们,就大抵是这二丑所扮的角色。
一九四○年
柯灵书简
写不完的柯灵柯灵先生去了。他以九十一岁高龄驾鹤而去,不算匆忙,可也有点匆忙。
他的长篇没有写完。他的文集没有编好,他想写的自序还没有开头。他的回忆录也没有动笔,连个梗概也没能起草。
柯灵先生的一生离不开一个“写”字。他的一生是写的一生。在抗日的烽火中写,写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在解放战争中写,写解放军的胜利凯歌。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写,写人民的丰功伟绩。直至今年年初,他还在《人民日报》上以诗的形式展望新世纪。
柯灵先生写散文,写小说,写电影。他的散文篇篇是美文。他在一篇散文中从不重复使用同一个词汇。广东有位政治刊物的主编,十分欣赏柯灵先生的散文,把读柯灵先生的散文视为一种美的享受。他在没见过柯老的情况下,便动手为柯老编文集。
柯灵先生不但自己写,而且还教别人写。我第一次听柯灵先生讲课,便是听他讲电影。一九五六年我刚进大学学经济学,上海市工会、青年团、作家协会三家联合办了个青年文学知识讲座:许杰讲文学、巴金讲小说、赵景深讲曲艺、熊佛西讲戏剧、柯灵讲电影。第二次听柯灵讲课是在一九五八年。各个高校都要“大写电影”,学校又派我到市作协听柯灵讲电影。我的电影知识几乎都是从柯老那里来的。柯老关心青年写作是一贯的。一九四五年,青年作者梅朵给《文汇报》投稿,柯灵先生认为写得不错,第二天就找梅朵谈话,即面试,第三天便把梅朵调来《文汇报》。这位梅朵就是今天大名鼎鼎的电影评论家梅朵。柯老关心过的青年作者很多。直到他这次进医院后,他还在帮青年学人看稿子。
柯老写出的文章,对敌人它是炸弹,对自己人它是旗帜。他四十年代创办的《周报》和其他人办的《民主》,团结并唤起了一大批进步民主人士。一九四五年底两个刊物的编者和作者的结合,便组成和建立了中国民主促进会这一政党。几十年来民进与中共风雨同舟。几十年来广大民进会员在柯灵等人的带动下,不断壮大,特别是近二十年,民进写出了许多优秀提案,写出了许多切中时弊的诤言。柯老自己也写出了一大批铿锵有力的力作。住院前两天,他还在笔耕,笔耕……
在柯灵笔下有写不完的柯灵,在柯灵读者笔下也有写不完的柯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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