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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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顶好长林也跟我一块儿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个人去罢。长林我还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维岳不等桂长林开口,就拦着说,很机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转身吩咐王金贞带领全班管车照料丝车间,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长林跟着走。管理部内,莫干丞和马景山他们三个在那里低声谈话,看见屠维岳进来,就都闭了嘴不作声。屠维岳假装不理会,直跑到吴为成他们三个面前,笑着说道:
“刚才你们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经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么一回事;光棍打光棍,不算什么,打过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点不好:女工们倒吓跑了。可是不要紧!过一会儿,她们就要来。”
吴为成他们三个楞着眼睛,做不得声。屠维岳很大方地又对这三个敌人笑了笑,就跑出了那屋子。桂长林还在游廊前徘徊。看见屠维岳出来了,又看看四边没有人,桂长林就靠上前来轻声问道:
“屠先生,难道就这么投降了钱葆生?”
屠维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长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过一段路,屠维岳这才冷冷地轻声说:
“钱葆生是何等样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经叫李麻子去了。”
“你这光棍,那么蠢!我们先把他骗住,回头我们开工开成了,再同他算账!阿祥还关在后边空屋子里,他们捣乱的凭据还在我们手里!李麻子不肯做难人,我们就得赶快另外找人;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钱葆生也刁得很。你这计策,他会识破。”
“自然呀!可是总不能不给李麻子一点面子。我们给了,要是钱葆生不给,李麻子就会尽力帮我们。”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就站在丝车间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话。
这时候薄雾也已散尽,蓝的天,有几朵白云;太阳光射在人身上渐渐有点儿烫了。那是八点半光景。屠维岳昨夜睡的很迟,今天五点钟起身到此时又没有停过脚步,实在他有点倦了;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忽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来喊道:
“呀!被他们闹昏了,险一些儿忘记!长林!派你一个要紧差使!你到公安局去报告,要捉两个人:何秀妹,张阿新!你就做眼线!阿祥这狗头真该死!昨晚上叫他钉梢,他一定没有去,倒跟钱葆生他们做一路,今天来捣鬼!长林,要是何秀妹她们屋子里还有旁的人,也抓起来,不要放走半个!”
说完,屠维岳就对桂长林挥手,一转身就到丝车间去。车间里并没正式开工,丝车在那里空转。女工已经来了一百多,都是苦着脸坐在丝车旁边不作声。全班管车们像步哨似的布防在全车间。屠维岳摆出最好看的笑容来,对迎上前来的阿珍做一个手势,叫她关了车。立刻全车间静荡荡地没有一点声音,只那些釜里盆里的沸水低低地呻吟。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车间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贞在左,阿珍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围瞥了一下,然后用出最庄重最诚恳的声调来,对那一百多女工训话:
“大家听我一句话。我姓屠的,到厂里也两年多了,向来同你们和和气气;吴老板叫我做总管事,也有一个多月了,我没有摆过臭架子。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穷,我自己也是穷光蛋;有法子帮忙你们的地方,我总是帮忙的!不过丝价老是跌,厂家全亏本,一包丝要净亏四百两光景!大家听明白了么?是四百两银子!合到洋钱,就得六百块!厂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来,一着棋子,只有关厂!关了厂,大家都没有饭吃;你们总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经关了二十多家厂了!吴老板借钱,押房子,想尽方法开车,不肯就关厂,就为的要顾全大家的饭碗!他现在要把工钱打八折,实在是弄到没有办法,方才这样干的!大家也总得想想,做老板有老板的苦处!老板和工人大家要帮忙,过眼前这难关!你们是明白人,今天来上工。你们回去要告诉小姊妹们,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饭碗!吴老板赔钱不讨好,也要灰心。他一关厂,你们就连八折的工钱也没处去拿!要是你们和我姓屠的过不去,那容易得很,你们也不用罢工,我自己可以向吴老板辞职的!我早就辞过职了,吴老板还没答应,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里盆里低声呻吟。被热气蒸红了的女工们的面孔,石像似的没有任何表情。她们心里也翻腾着沸滚的怨恨,可是并没升到脸部,只在她们的喉头哽咽。
屠维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虽然这丝车间的温度总有九十度光景,他却觉得背脊上起了一缕冷冰的抽搐,渐渐扩展到全身。他很无聊地转一个圈子,耸耸肩膀,示意给王金贞她们“可以正式开车”,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游廊前,李麻子和另一个人站着张望。远远地看见屠维岳背了手踱着,李麻子很高兴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会儿了!葆生就在这里!”
屠维岳立刻站住了,很冷静地望着李麻子他们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这两个人。刚才他从丝车间里惹来的一身不得劲,现在都消散了,他的心里立刻叠起了无数的策略,无数的估量。现在是应付钱葆生,这比工人不同,屠维岳自觉得“游刃有余”,而且决不会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儿。
钱葆生也没出声,只对屠维岳笑了一笑。这是自感着胜利的笑。屠维岳坦然装作不懂,却在心里发恨。
他们三个人怀着三颗不同的心,默默地绕过了管理部一带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兴地大声笑着,说几句不相干的话。他们到了那没有人来的吴荪甫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开始谈判。钱葆生拿着胜利者的身分,劈头就把“手里的牌”全都摊开来:他要求屠维岳回复薛宝珠,钱巧林,周二姐三个人的工作;他要求调开桂长林;他又要求以后屠维岳进退工人,须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厂方的“秘密费”完全交给他去支配;——他末了郑重声明,这都是工会的意思。
“可是桂长林也是你们工会里的委员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说,并没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针是借这谈判去延长时间给自己充分准备,充分布置。钱葆生那紫膛脸上的横肉立刻起棱了,他捶着桌子大叫道:“他妈的委员!不错,长林也是工会里委员,我们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妈的中什么用!委员有五六个呢?他一个人说什么,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话慢慢儿讲,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说,按住了钱葆生那捶着桌子的拳头。屠维岳镇静地微笑着,就转了话头:
“算了!你们会里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谈厂里。三先生限定今天要开工。我们都是自己人,总得大家帮忙,先把工人收服,先开了工。况且现在上海丝厂女工总罢工,局面很紧,多延挨一天,也许要闹大乱子。你们工会里大概也不赞成闹出乱子来罢?当真闹了乱子,你们也要负责任!我们先来商量怎样全班开工。”
“对啦!先得弄好了这回的风潮!”
看见钱葆生没有话,李麻子又插进来凑趣说了一句。屠维岳眼珠一转,赶快又转换了争点,冷冷地说: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么大事情,都好商量。不过早上你那套把戏,有点冒失,动了众怒。三先生要是晓得了,一定动火。我不许他们去报告三先生。我们私下里先把这件事了结了罢。我们现在当面说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戏!
自己人打架,说出去也难听,而且破坏了开工!”
“什么!你造谣!”
钱葆生脸色变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声色俱厉的态度后面却分明有点儿恐慌,有点儿畏缩。屠维岳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经占了上风,就又冷冷地逼进一步:
“怎么是我造谣呢!厂里人好几个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还挂着招牌呀!”
“那是你们自己先叫了许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杂,吃着几记是有的。”
“我们叫了人是防备女工们拦厂的——”
“我的人也是防着女工们要拦厂!我的人是帮忙来的!”
“你简直是白赖了!现有阿祥做见证,你们开头就打厂里的人!我们的人赶散拦厂的女工,你们就扭住了我们厂里人打架!”
“阿祥是胡说八道!”
钱葆生大叫,咬着牙齿,额角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了。他顿了顿,忽然也转了口气:
“早上的事已经完了,说它干么!现在我干干脆脆一句话问你:我的条款,你答应不答应?一句话为定,不要噜噜嗦嗦!工会里等着我回话!”
“可是我们先得讲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戏!并不是我怕,就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边人听了好笑;况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么,你们也不要叫人!”
“我们叫了人来是防备女工闹事!我们不能不叫!老李,你说是么?”
“对,对!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来的,怎么会跟你抬杠!”
“可不是!老李的话多么明亮!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请你先去关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们,回头三先生来了,我把你的条款对他说,我们再商量。”
屠维岳抓住这机会,就再逼进一步,并且带出了延宕谈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边凑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关照了他们不要再胡闹,让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关照的!没有我的话,他们不敢胡闹!”
钱葆生拍着胸脯说。可是他这句话刚刚出口,突然远远地来了呐喊的声音。屠维岳脸色变了,立刻站了起来。同时就听得窗外一片脚步声,一个人抢进门来,是莫干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维岳下死劲钉了钱葆生一眼,似乎说“那不是你又捣乱么!”就一脚踢翻了椅子,飞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来,满脸通红,一伸手揪住了钱葆生,满嘴飞出唾沫来,大声骂道:
“葆生,太不成话了!太不成话了!”
钱葆生不回答,满脸铁青,也揪住了李麻子;两个人揪着就往外跑;钱葆生一面跑,一面挣扎出话来道:
“我们去看去!我们去看去!——他们这批混蛋该死!”
他们两个人脚步快,早追上了屠维岳。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厂门外乌黑黑一堆人。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他们三个人直冲上去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立刻脸色都灰白了!这里大部分是疯老虎一般的女工!他们三个人赶快转身想溜,可是已经迟了!女工的怒潮把他们冲倒,把他们卷入重围!马路上呼噪着飞来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样的压过来,压迫到厂门里边的单薄的防线了。满空中飞响着这些突击者的口号:
“总罢工!总罢工!”
“上工是走狗!”
“关了车冲出来呀!”
厂门里那单薄的防线往后退了。冲厂的女工们火一样的向前卷去。她们涌进那狭窄的小铁门,她们并且强力迫开了那大铁门了!这都是闪电那样快,排山倒海那样猛!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的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班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警笛的尖音从呼噪的雷声里冒出来了。砰!砰!示威的枪!砰!砰!实弹了!厂门里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她们逼退了桂长林那一队,向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见一个,捉一个!”
桂长林狂吼着。同时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这是近处的警署得了报告,派警察赶来分头兜捕。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班警察就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他又驱着二百多个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和钱葆生都在混乱中受了伤。钱葆生小腿上还吃着那两响“实弹”的误伤,牺牲了一层油皮。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感谢桂长林来的时机刚好,救了他一条命。
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
“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她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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