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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子夜-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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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厂为基础,建筑起“双桥王国”来。他亦未始没有相当成就,但是仅仅十万人口的双桥镇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这计画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觉得双桥镇的失陷不算得怎样一回了不起的打击了,他兴奋得脸上的疱又一个一个冒着热气,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发言,不料唐云山又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唐云山放低了声音,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神气;似乎他虽则不尽明白此中奥妙,却也有几分觉得了。

吴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来了。他们对看了一眼,又望着唐云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实的脸孔。唐云山自己就放声大笑。他估量来未必能够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转变谈话的方向,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那份“草案”来,希望从这中间找出发言的资料。

但是吴荪甫却一手抢了那“草案”去,对唐云山说:

“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来我们的银行或是什么,要请你出面做经理的,凡事你总得都有点门路,——我们不主张朱吟秋他们加入我们的公司,为的他们没有实力,加进来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帮助我们的公司发达。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么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划然停止了,吴荪甫“义形于色”地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边上猛击一下。他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明晰,倒使得唐云山感觉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为中间有几分奥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独唐云山,就是笑容不离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肃然。他心里佩服吴荪甫的调度真不错,同时忍不住也来发表一些公忠爱国的意见:

“对呀!三爷的话,真是救国名言!中国办实业算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时代李鸿章,张之洞一班人官办的实业不算,其余商办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绩在哪儿呀?还不是为的办理不善,亏本停歇,结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云翁,你要知道,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冤大头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叹!对于他个人,对于国家,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们的公司在这上头一定不能够含糊,——哪怕是至亲好友,我们还是劝他少招些烦恼,干干脆脆让给有本事的人去干多么好!”

王和甫的话还没完,唐云山早又哈哈大笑起来了;他毕竟是聪敏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他们三位接着便讨论到“草案”上计画着的几种新企业。现在,唐云山不但不复是“外行”,而且几乎有几分“专家”的气概了。他接连把孙总理遗著《建国方略》中“实力建设”的文字背诵了好几段;他说:现在的军事一结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马上会实现,那么孙总理所昭示的“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们这公司预拟的投资地点应该是邻近“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的沿线。他一面说,一面又打开他的文书皮包,掏出一张地图来,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好些黑点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释,末后他好像已经办完了一桩大事似的松一口气,对着王吴两位企业家说:

“赞成么?孙吉翁是很以为然的。回头我还可以就照我这番话作成书面的详细计画,将来银行开办,动手招股的时候,就跟招股广告一同登载,岂不是好!”

王和甫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钉在吴荪甫脸上,等待这位足智多谋而又有决断的“三爷”先来表示意见。

然而真奇怪。向来是气魄不凡,动辄大刀阔斧的吴荪甫此时却沉着脸儿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颇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时也是实际的;他相信凡事必须有大规模的计划作为开始的草案,和终极的标帜,但如果这大规模计画本身是建筑在空虚的又一大规模计画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说:

“好!可以赞成的。大招牌也要一个。可是,我们把计画分做两部分罢:云山说的是对外的,公开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至于孙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对内的,不公开的一部分,我们在最近将来就要着手去办的。这么,我们公司眼前既有事业好做,将来‘东方大港’之类完成了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说怎样?”

“妙极了!三爷的划算决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悦诚服地满口赞成着。

此时当差高升忽然跑进来,在吴荪甫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大家看见荪甫脸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随即荪甫站起来很匆忙地对王和甫,唐云山两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厅里的两位暂时毫无动作。只有唐云山的秃顶,闪闪地放着油光,还有他抽香烟喷出来的成圈儿的白烟,像鱼吐泡沫似的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出来往上腾。俄而他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盘里一丢,自言自语地说:

“资本五百万,暂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万光景;那,那,够办些什么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得,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但也许在那里盘算什么。云山又拿过那张“草案”来看,数一数上面预拟的新企业计画,竟有五项之多,而且有重工业在内,便是他这“外行”看来,也觉得五百万资本无论如何不够,更不用说只有一百五十万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来:

“呀,呀!这里一个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荪甫来详细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惊,睁开眼来,看见唐云山那种严重的神气,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于放声大笑的唐云山此时却不笑。他只是一迭声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万够么?”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吴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开桌子上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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