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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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
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
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
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
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
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
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
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
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
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
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涂卻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
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
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
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
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
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
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人者,达于情而遂于命
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
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
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崇;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
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
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
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
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心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
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
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
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行于陆也,
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
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
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
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
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紧闭门而不出,
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
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术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
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
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
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覯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
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
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
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
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
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糖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
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
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
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
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
阳。予口张而不能,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
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
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
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
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
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
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
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
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於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
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
《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
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
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
眸子不运而风化;蟲,雄鸣於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
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腰者化,有弟而
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外篇 刻意第十五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
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
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
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
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
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
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
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
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
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
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
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
惔,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
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
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
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夫有干越
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
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
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
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外篇 缮性第十六
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
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
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
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
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
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
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氵枭
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
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
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
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
矣。
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
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
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
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
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
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
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
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
之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