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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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刀。下课以后,我站到陆海明身旁时,真吓得他往后一让,陆海明啊,陆海明啊!我说:“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直升、大学、留学。”他涨红了脸,狠狠白我一眼。我这才想起来,物理课上的小测验他没得第一名。他以为我嘲笑他,转身就走了。书包压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这就是我的同学。优等生。
第十四刀。我真笨,连死都不会。
夜深了,夜走了,早晨来了,妈妈没回家,舅舅也没回家,我要死。
宁歌写过遗言的新墙潮湿,干净。窗外是春天的蓝天春天的风。这楼像个新的开始,每套房子都充满将要住进来的人们无穷的希望。七楼一共有四套房子。门不远不近相隔,第一家敞开房门,把新刷的墙吹干,地上坐了一个精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姑娘,墙上的浅紫色像白日梦。第二家关着门拼命地敲,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着一个喘粗气的男人,说:“再大一点好下水。”那是在装洗衣机的下水道。第三家已经蒙上窗帘了,白纱的,上面有一朵连一朵的盛开的玫瑰花,静静遮住里面的一切。第四家,就是宁歌在门口写了遗言的这一家,一切都没开始,却在这房间里无形地回荡比真实要美的想象,使人觉得充满了希望。当一切就要开始的时候是最美好的,就像宁歌的年龄。当然也是最艰难的。一切都那么好,可一切都不知道怎样开始,一切都被彩色的幻想笼罩着,幻想是鸦片。在这楼道里,宁歌最后听见的是天堂的喇叭声。哈利路亚。
不知谁把遗言刮了,就是那句: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一定是大人干的,大人们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意活着,他们是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宁歌是黎明以前爬到这七楼上跳下来的。那时候大人们在哪儿?男人和女人为自己的希望累了一天,睡着了。他们不知道从他们门边走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不想活了。
他们没醒。
第二部:《青春的翅膀能飞多远》
人不是都会有得意非凡的时候嘛,得意的事儿推不开,挡不住地过来,走在街上,心里直叫唤:哎哟我的天!哎哟我的天。心里有个看不见的小人,沿着洒满了阳光的方格子路纵情地翻着漂亮的空心斤斗。
可是,人也不是都得有落潮的时候嘛,一开始并不觉得,只是微小的一个不愉快。但它像上帝打进来的一个眼儿,跟着,风来,雨来,雪来,霜来,哗啦啦的倒霉就来了。
丁丁的这个“眼儿”,起在她的高三寒假的第一天。那时,她已经从一双一对往碗里掉眼泪的初三女孩,变成龙中高三的尖子学生了,座谈、竞赛、接待外宾全有她,学生会、班委会那些出力的活儿全没她。被宁歌暗暗羡慕的那件淡红的薄睡衣还在穿,她长成了一个脖子细细,胳膊细细的豆芽女孩,还有一个很白的,高傲的,属于龙中最得宠的女生才有的额头。
这会儿,她背着很重的大书包,拎着脏衣服,慢慢往家走。因为考试,她两星期没回家了,大塑料袋里装着两套脏内衣,还有四条短裤。她把塑料袋包得很严,想起里面的脏衣服,她赶紧摇摇头,去看马路上的别人。
下午的街上很安静,天灰灰,地灰灰,充满了南方冬天的阴气。天上有群灰也不灰、黑也不黑的鸽子在兜圈子,只看了一会儿,就头晕了。它们好像飞机一样按照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飞了又飞。“什么鸟儿自由地飞翔呀!”丁丁心里想,“瞎说。”但不知为什么,就这一点不得着她的发现,使得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想到那些鸽子在头上圆规似地转圈,她就把脚步加快了。
到了家。家在一栋殖民地时期的老式公寓里。走进油漆斑驳的门廊,里面高大、空旷而且幽暗。丁丁一眼就看见那老式的电梯,像做引体向上一样,缓缓地爬了上去,蓝莹莹但很明亮的电梯里只有一双穿了皮鞋的脚和半截雪磨蓝裤子。丁丁哎哎地叫了两声,才发现叫得好蠢。她抖抖肩膀,书包便车牵地响着从肩上滑下来,沿着腿,落到脚上,肩膀很疼。门廊里愈发暗了。
丁丁看了一眼盛电梯的那个洞,又黑又脏,而且深。她用脚拖着书包不动,但满心是想走到外面去等。从小她就很怕一个人在门廊里等电梯,尤其怕看到电梯缓缓的,但却对她视而不见地上升或者下降而去。那电梯只有楼花的拉门,接的花纹又复杂又辉煌,尤其在它上升的时候,简直就像把门廊里有的全部东西都拿走了。那个电梯的洞里有张废纸泛出激光。小时候上学放学,大楼里本来还有几个伙伴,自从转到重点小学去,离家又远,同学又不同路,从此就一个人了。从大人们腰股之间的复杂气味里挤车去,挤车来,然后,暮色苍茫里,在门廊里等电梯送她回家。那时候才多小多瘦的一个人呐!丁丁远远地想,怀了种千年媳妇熬成婆的心情。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辛苦路,走了十一年半了啊。
电梯下来了。丁丁拿脚拖着满书包的书走进去,在管电梯的女孩落难英雄的眼里,丁丁挣扎出一种明亮的心情来。她很满意自己的模样,自己没有刘海因而显得不俗的额头,自己沾了些脏的宽大牛仔农以及上面的龙中校徽,这才是年年都能考第一的模样呢。在五楼停住的时候,丁丁特意温文地说:“谢谢。”
从电梯里出来,看到自己家大门硬硬地堵在眼前时,丁丁又突然觉得不高兴。一打开门,就意外地看到走廊里站着爷爷,爷爷本来连饭都在自己屋里单独吃,他的房门,对丁丁来说就像壁柜的门一样。
爷爷用后脑勺对着她,硕大的头上,一丛一簇的白发使丁丁想起一只过冬的大狗熊。爷爷正在发火:“我昨晚上就要了车,到现在都不来,要误了我的事怎么办!我是谁,我是丁伯民,你的工作是怎么干的!”
丁丁碰上门,爷爷并没回过头来,只是很愤怒地一遍一遍要车。这时丁丁看到爸爸从自己屋里汗津津地走出来,凑到爷爷另一边耳朵上,说:“爸,还是我开摩托去接,别跟他们噜嗦。”
爷爷却用胳膊肘搡了爸爸肚子一下,很奇怪的是,爸爸站在爷爷眼前反而瘪了矮了。爷爷说:“你思考问题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抗美那样的腿还能坐在你摩托后面回来吗?”爷爷脸上飞扬着小孩子决斗一般的亢奋,这就是在第一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成风凛凛的将军吗?爷爷命令电话:“马上把车放出来,我现在就到楼下去等车,我亲自去车站。”
妈妈从丁丁房间里转出来,迎着爷爷说:“爸,小民就是不懂事呐,哪能让抗美坐那种车,要不让小民陪你一块去?”
丁丁这才把肩上的书包步地扔到走廊地上,恰好是一块空了的地板,发出很响的一声回响,妈妈脸上果然开放出很大的一朵欢喜的笑。
“状元回来了!”妈妈望着回房去的爷爷和爸爸说。妈妈走过来接住丁丁手里的塑料袋,扬手向浴室的!日藤椅扔过去。丁丁在地板上拖着书包向自己房间走过去。果然,原来自己那间安静而且充满书卷气的房间被一张好大的床占住,本来那个非常美丽的数学竞赛奖杯,现在斜斜地对着堆满了她枕头、床单和被子的小写字桌,完全变成了一件摆设。
丁丁把书包扔下,自己走过去,坐到宽宽的窗台上。要过春节了,阿姨把窗帘都拿下来洗,窗子忽然显得又高又薄,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渗进丁丁的肩膀里。
妈妈抱着新床单和另一套枕头被子进来,哗地绊在丁丁的书包上,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丁丁突然想,如果这会儿抽上一支烟,挺不错的。
妈铺着床,把丁丁的一套被子和另一套放在一块,小声说:“我也不愿意乱哄哄的呀,可抗美不一样。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还能让她睡到客厅里去吗?这间屋本来是人家住的。”
丁丁看到写字桌上空了,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路过大床的时候,腿撞在床架上,床架是铜的,又冷又硬,丁丁返过身踹了床架子一脚,擦过神床单的妈妈,拾起书包,再把书包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寒假作业,老师给她和陆海明加的餐,还有许多书,许多磁带盒,还有一架用得旧旧的小录音机,缠在黑细黑细的耳机线里。再拖过椅子坐下来,却坐到一只热水袋上,丁丁把热水袋也扔在地上。
妈妈把枕头墩在被子垛上,狠狠地说:“我看你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了!凭什么人家不能借住几天你这屋?你倒脾气越来越大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啊?我们念书那会儿什么没有,不照样考重点,没有文化大革命,不照样进交大清华,发得你呐。”
丁丁笑嘻嘻地仰起头看妈妈,看她被细细的K金眼镜架衬得清秀斯文的眉眼,然后说:“不是你最后也没进了交大清华,或者交大分校吗?”丁丁把头钻进写字桌底下,摸到那个熟悉的电源插座,把录音机上插头伸进去,插头早已松了,有点哆哆嗦嗦。为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姑,妈妈居然也来骂她,这使丁丁气得心里发笑。自从进了重点小学,丁丁从来就是妈妈的奖牌,妈妈的时髦外套,妈妈的化身。丁丁嗅着桌子底下那些灰尘卷儿的气味,心里哼哼地冷笑,我不是有一多半在为你争光了嘛,实现的是你这辈子实现不了的理想。
丁丁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背对着窗户,脸上一片迷蒙。丁丁翻出一盘带子,打开录音机,不一会儿,便有拿腔拿调的伦敦音传出来。
走廊里一阵乱,妈妈就势走了出去。爷爷亲自出马去接站,这是丁丁从来没见过的。爷爷甚至到她初二了,还搞不清楚她考上的是一所多么荣耀,多么重要的学校。高大松弛的爷爷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在头里,早听说爷爷最最钟爱的就是大姑姑抗美了,果然。
房间里总算静下来了,丁丁看了一眼赤裸的窗台,发现那群机器般的鸽子总算全停在对面的红顶房子上了。寒假对丁丁来说,从来是寒冷、油腻无聊的春节,以及做完大量演算和大量听力练习却不为人知,轻轻巧巧走进教室时那一缕一缕暗算了什么人似的心情。
她听见门砰地关上了,电话又铃铃地叫起来,妈妈去接,是问抗美到没到家的。又听见浴室里的洗衣机咕咚咕咚转起来了,一定转着她的四条短裤。妈妈轻声地骂着人,好像在说:生你养你,让你来气我嘛!丁丁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婶婶回来了。进门就向妈妈:“抗美回来了?”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妈妈说:“早钻到屋里,听她那短命的英文去了。”婶婶哎哟哎哟地叫。
又过了一会儿,建华姑姑回来了。又问:“抗美还没到?”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丁丁赶紧关上录音机,然而妈妈还是说:“人家去继续革命了。非和那个叫什么陆海明的争全校第一。我刚才还说她,保证考得上重点就行了,何苦。”
婶婶说:“就是,现在正牌的大学生,也不如个体户的零头,重点不重点,算了罢。”
妈不说话了。
又来了电话,又是问抗美回没回的,建华姑姑扯着兴高采烈,或者说趾高气扬的大嗓门和那人说着,她说;“你这三种人怎么样?乘共产党看大门的打盹,就溜到无产阶级一边来啦?”那声音里,有种和爸爸、爷爷、叔叔极相似的东西,却和妈妈、婶婶永远的不同。
是那样的一种东西。
丁丁索性从被新床单气味缠绕的房间里走出来,阿姨在厨房里弓着背切红薯,那是抗美从小喜欢吃的东西,切成丁,煮汤,放糖,放糖演的桂花。丁丁走出去,对妈妈说:“我出去吃点心。”就走出去了。
刚带上门,就看到在暗拓拓的楼道里,那电梯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升上来,第一眼,竟是看到一个穿了军大衣,面颊鲜红的女军人,又看到那女军人拿了一根拐。丁丁连忙闪到旁边的楼梯上,楼梯道的灯还没开,离窗又很远,那儿像个密室一样。丁丁听见电梯的拉门哗啦哗啦响了一阵,自家的门叮铃叮铃地响,然后是建华姑姑大声的嚷叫。电梯又像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地落下去,一切都安静了。
丁丁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是黄色的水磨石做的,年代久了,常踩的地方微微凹进去一些,黄铜的踏脚在阴天的昏暗里泛出一些金属的光。有电梯的时候,很少有人走楼梯,所以楼梯上很干净,很安静。丁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像石子一样咕咯咯地滚落,撞在上面和下面冰凉的黄色楼梯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