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我扫到朱品的时候,朱品却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眼睛眯呀眯,半晌才摇摇
头:“小弟,你的这副面孔不好画,说圆不圆,说扁不扁,五官端正,没有特点。”
他在考虑画像呐,真叫人啼笑皆非。
徐永和罗非都不讲话,他们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啃起书来可以废
寝忘食,只要没人打扰就称心满意。
当我把众人的面孔都扫了一遍之后,众人的目光却一齐盯着我的脸:“小弟,
这点小事情还是你去处理处理,你定了算,我们都没意见。”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样子我们这里也不是平等的,大学生甩袖子,中学生
去跑腿。也罢,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何况我们是结拜的兄弟。
我拉住史兆丰帮忙,他读高小的时候就跟着大哥流亡,到过广西的桂林,云南
的昆明,直到重庆大后方,三教九流都见过的,很有社会经验。他知道找女佣要去
荐头行,而且知道苏州的荐头行大都在阊门外面,那里经济繁荣,万商云集,又是
水陆交通的枢纽。那时候没有什么公路,四乡八镇的人到苏州来都是乘船,农村的
妇女乘船到苏州来帮人家,碰运气,阊门外就是落脚点。
我们到阊门外去都是乘马车,从察院场乘到石路口。那时的马车就像现在的小
公共汽车,人满了就拉,人不足就等;如果你等不及,一两个人也可单放,只要你
肯付钱。多少人为满呢,没有定规。照理说,一辆马车只应坐四个人,两个人坐在
皮坐垫上,这是一等;两个人坐在搁脚板上,这是二等;一个人和马车夫并肩坐在
高处,算是三等。三等之外还可以站四个人,两个人站在左右的踏脚板上,两个人
站在车后的横档上。一二三等都是一个价,因为都有坐位。站的人只须付一半钱,
倒也公平合理,但也有点危险,特别是站在后面横档上的那两位。
我和史兆丰当然是站横档,又省钱又有趣。十个人高高低低地簇拥在一辆车上,
像一座人山被一匹大马拉着飞奔,铁蹄敲打在弹石路面上,哒哒哒一片响声,有时
还迸出火星。这不是乘车,简直是在大街上作杂技表演,反正那时也没有什么交通
法规。
阊门外的荐头行都是藏在小街上,没有招牌也没有显眼的门面,好像有啥见不
得人似的。“荐头行”三字翻成现代名词就是职业介绍所,荐就是推荐、保荐,头
是苏州话中的语助词,行是一种行当。这种行当不一般,容易惹麻烦,因为那时的
人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来找职业的农村妇女也没有介绍信。是夫妻吵架憋气跑
出来的,还是童养媳不堪婆婆的虐待逃出来的,还是被人骗出来的,谁都弄不清。
荐头行的老板也不去多问,他只是向被介绍的双方收一笔颇为可观的介绍费,将来
万一发生了死亡或卷逃,闹出了事情,荐头行的老板就要担当得起。所谓担当得起
也不是负责赔偿,而是依靠某种帮会势力,使得想闹的人都识相点。
荐头行里的景象是惨淡的,门内毫无摆设,甚至没有一张桌椅,阴暗潮湿的方
砖地上靠墙放着几张长凳,三五个妇女默默地坐在那里。我和史兆丰进去之后,年
老的妇女便抬头望着我们,希望我们能给她机会。年轻的妇女都闷着头,有的人头
上还戴着白花,大概是刚刚死掉男人的。有的人膝上搁着个花布包袱,还在那里抹
眼泪。还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大姑娘,见到我们进去之后便转身朝里,可能是腼腆,
也可能是怕人调戏,这种场合流氓也会来光顾的。
荐头行的老板从屏门的后面跑出来,笑嘻嘻地问明我们的来意。听说是几个穷
学生想雇用一个烧饭的,就有点不感兴趣,详细询问我们是长年雇用还是雇用一学
期,能付得起多少工钱和介绍费。
还是史兆丰有经验:“让我们先看看人再说,看中了再讲价钱。”
老板为我们一一介绍,照他的说法个个都是好的。老的有经验,小的有力气,
掉眼泪是暂时的,戴白花的人是个无儿无女的小寡妇,家中没有牵连。
老板介绍的我都看不中。老的太老了,叫我的祖母来烧饭,那是于心不忍的。
小寡妇的情绪不稳定,恢复过来要三年。那掉眼泪的不知为何事,弄得不好是会上
吊的,人人都说许家大院里有吊死鬼。
史兆丰倒看中了那个漂亮的大姑娘,我看看也满意,可那大姑娘一听就摇头:
“勿来匆来,伲姆妈关照过,到城里厢只服侍小姐太太,勿服侍老爷少爷。”
一口吴侬软语,将人拒之千里。
我和史兆丰怏怏地转身,老板送我们出门:“过几天再来看看,也许会有中意
的。”
我们刚走了五十米,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唤:“先生,你们等等,等等……”
那位年老的妇女奔过来了,奔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生,请告诉我你们住在哪
里,等会我去找你们,我什么事情都会做,有口饭吃就行……”话还没有说完,荐
头行的老板就带着一个彪形大汉到了我们的身边。
荐头行的老板说:“你个老东西,想溜,三四天的饭给白吃的?”
那彪形大汉左手插在对襟短褂的口袋里,伸出右手的食指来这么勾了勾:“给
我回来!识相点。”同时向我们挥挥手:“走吧走吧,干干净净的学生子,别惹得
一身腥气。”
史兆丰拉着我就跑:“不好,我们撞上袍哥了!”
我不懂四川话,却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彪形大汉的对手。我又缺少格斗的
勇气,看见打架心就抖,只好逃之夭夭。像闯了什么大祸似的,直到站在马车的横
档上时,那小腿肚还有点不带劲儿呐。
第07回 乡下的阿妹
第七回乡下的阿妹
我和史兆丰吓得再也不敢去跑荐头行了,想慢慢地托人找关系,可那嘴巴却是
等不得的,天天都要吃东西。这下子真的是八仙过海了,各吃各的。
朱品和马海西欢喜吃洋饭,西餐也吃不起,便到大街上去买回来许多美国军用
食品。这也是剩余物资,匣装的,蜡封的,可以防潮防水,分正餐和晚餐(dinner
supper),里面有饼干,午餐肉,咖啡,还有几根防风火柴和骆驼牌的香烟。这玩
艺中国人吃不饱,还必须到广州食品公司再买两只枕头面包。
其余的人可就乱了,有的专跑朱鸿兴,一天三顿阳春面;有的索性打牙祭,吃
碗四喜肉盖交饭,解解馋;有的到采芝斋去买麻饼,有的只吃小馄饨、豆腐干外加
五香茶叶蛋。吃得楼上楼下到处是鸡蛋壳,包装纸,空匣子。幸亏有个张南奎,每
天把楼上楼下扫一遍,才没有使我们的院子成为垃圾堆。
许达伟见了直摇头,他虽然可以回家吃饭,却不能丢下我们不管,他是我们的
大哥,是我们的领袖,我们有这样的看法,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可他这个领袖只善
于设想、鼓动、反对,是个干大事儿的,小事情还得靠小弟。
“小弟,现在看起来,古人还是说得不错的,民以食为天。人类是先有食色,
而后有住行,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把次序颠倒了,女佣没有找到却先从学校
里搬出来,是兵马先动,粮草不行,要接受教训。”许达伟的话和我的想法倒是一
致的,可这教训如何来接受呢?
许达伟说完了他的见解便把头发一甩,拎起袍衩就走了,好像有了教训就有了
女佣似的,真叫人着急。
可能是当我们着急的时候胡妈也在着急,她着急比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一绕,
就从乡下带了一个大姑娘来:
“小弟,这是我的侄女儿,叫阿妹,今年十八岁。她妈没有出息,把她从小就
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她那个恶婆婆更不是个东西,没吃少穿,动不动就把她打得浑
身青一块紫一块的。阿妹,你把衣裳撩起来给先生们看看,可不是瞎说的。”
大姑娘哪肯当众撩衣裳,胡妈竟要亲自动手。
我连忙拦阻:“不必不必,我们信的。”
胡妈舒了口气:“信就好啦,你们就可怜可怜她吧,把她留下来替你们烧饭、
洗衣、扫地,她什么事情都肯做,她不会的我会,我会教她的。”
阿妹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确实有点可怜,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来寻求庇
护似的。就凭这一点我已经同意了,何况我们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
我仔细地打量着阿妹,这姑娘头扎青巾,穿一件蓝士林布大襟上衣,一条黑洋
布的裤子,一双绣花鞋,腰间束着一方小围裙。这围裙是农家土染,蓝底白花,绣
着花边,大红的丝带束到身后,还拖着两个长长的丝穗。围裙束腰使阿妹显得苗条,
但也显得更加瘦削单俏,再加上面目黧黑,头发焦黄,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朱品叼着烟斗,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妹,这位未来的画家可能对阿妹的农
家打扮有兴趣,他又抓住了特点。
胡妈也抓住了我们的心理:“啊呀,你们别看她面黄肌瘦,饿的。两个月饱饭
一吃,准像发酵馒头,白白胖胖的。”
许达伟首先发话:“好吧,把她留下。胡妈,你去安排她的住处,被头铺盖,
锅瓢碗盏,缺什么就到家里去拿。我说的!”许达伟把“我说的”三个字加重了语
气,肯定是针对那位三舅的。
胡妈心满意足了,赶紧拉着阿妹:“快,快谢谢大少爷……”
“别叫大少爷了,就叫大阿哥吧。”许达伟笑嘻嘻的。
“谢谢大阿哥,谢谢大家阿哥。”
大家都笑起来了,觉得这个阿妹十分乖巧,说出来的名词也挺新鲜。
胡妈再一次谢过大家之后,便把阿妹领到厢房里,她是熟门熟路,出边门向右
一拐,另有天地。
厢房是三小间,一间是大灶,三口铁锅外加两个利用余热烧水的汤罐。一间是
柴房,堆放劈柴和稻草。还有一间是佣人居住的地方,那比七个人居住的学生宿舍
都宽敞。
厢房面对着一块空地,近处是水井,稍远处有几株红杏与桃李。空地上曾经有
过豆棚瓜架和菜畦,颇有点乡村风味,目前无人管理,荒草萋萋。
阿妹发了愣,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大的房子和空地竟是给她一个人居住的。
当然,她住在这里要替别人烧饭,烧饭算个什么东西,农村里的妇女如果只烧饭不
下地,那就是天大的福气。她曾听说过上有天堂,原来天堂不在天上,是在苏州城
里。
“呆着做啥,快点动手。”胡妈大声地催促,“今天要烧一顿刮刮叫的好夜饭,
让他们吃得满意,吃得不满意就坏啦,他们会不要你的!”
阿妹吓坏了,已经进了天堂,哪能再回到地狱里?立即吊水,抱柴、扫地、抹
灰,胡妈说啥她做啥,一趟又一趟地到许家去拿东西,那不是拿,简直和抢是一样
的。两个小时之后,那屋顶上就升起了缕缕青烟。
这一顿晚饭果然使得人人满意,原因不在于菜,菜都是临时从许家拿来的。许
达伟如果是在家里看到这些菜,也许会皱眉头。可在这里他却连连称好,赞不绝口,
原因是在于他那头脑中的什么小社会终于实现,这对从来没有办过什么事情的许达
伟来讲,已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成功使许达伟更加信心百倍,使他误以为
改造社会就是散尽家财,加上向他的三舅发一顿脾气:
“同学们,我们不能以有房子住,有饭吃为满足……”
大家都把筷子停下来了,奇怪,好不容易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吃上这么好的饭,
怎么还不满足呢?
“……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除掉读书之外,还要关心大众,研究社会。小弟说
我们也可以仿照《红楼梦》,成立个海棠诗社什么的,那是女孩子们弄着玩的,不
是大丈夫所为,只有贾宝玉那个娘娘腔的人有兴趣……”
我连忙声明:“我……也是说着玩的。”
“……很好,我们应该成立一个……成立一个‘人间社’,来研究并解决人间
的一切问题。”
大家对许达伟的倡议不感兴趣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介意。那时候的学校里,
有不少像许达伟这样的人,热衷于组织各种社团,什么人间、大地、求知、热流。
有的组织起来是出墙报,有的组织起来会募寒衣,有的组织者是为了在女同学的面
前出风头。当然,也有一些是有政治背景的。我们之中除许达伟之外,对此种活动
都不感兴趣。
我们感兴趣的是终于有大房子住了,终于有较好的饭菜了,心满意足了,至于
社会嘛……也不是漠不关心,将来再说吧,远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