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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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登殿,左右执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讫。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或绿或褐,
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有数百人,皆称万岁。良久,传呼令左右赐巾帻。又有
侍官二人,自金门出,传金国主圣旨曰:“皇帝劳汝,赐衣服沐浴,来日入见。
传赦书”。引帝入都堂,见丞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银朱孛堇相
公也。”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复载,后略曰:“赦赵
某父子之罪,免为庶人。”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帻青袍,二后衣服如常,
至殿下北面再拜。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国主自殿传敕,封帝为“天水郡侯”,
太上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赐宅居止。左右唱命,二帝及后谢恩。左右引去
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并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帅甲第”。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于堂上,曰“燕京元帅”。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
于元帅,遂署其末,令引去。皂衣吏引帝出门徒行,护卫者二十余人,经十余街,
始及元帅府。入门转左廊下小屋中,呼帝与后坐其中,并无椅凳,惟砖石三四枚
而已。时帝终日下拜,又饮食不进,惊皇不安,两日之中,止饮水二杯;二后但
哭泣而已,欲触柱死,左右止之。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外户锁闭,监
侍者十余人,日所食止有粗饭四盂,米饮四盂而已,相顾不复能饮。朱后有疾,
卧冷地上,连口呻吟,监者尚加诟责。是日,朱后病笃,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
岁。帝大恸,告监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左右言于官,有皂衣吏引数人
扶后尸而出,用黍荐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哭愈哀,不敢出声,恐监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庭下,引帝后于前,传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
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令元帅府发遣。”初四日,元帅府吏呼帝曰:“官
家圣旨令汝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乃徒步前行,卫者二十余人,自元帅府
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门,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时盛暑,行沙渍中,每风起尘埃如雾,面目皆昏;又乏水泉。
监者二十余人,为首者阿计替,稍怜二帝,乃谓曰:“今大暑热,稍稍食饱,恐
生它疾,此中无药。”至有水处,必令左右供进。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极热
时,亦得稍息于木阴之下。时帝年二十二岁,太上年五十六岁,形容枯黑,不复
有贵人形质。若此行无阿计替护卫,六月甚暑中,一死无疑也。十二日,至安肃
军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入门,守卫者搜抢,以至郑后脐腹间亦不免摸
过,虽它人出入亦然,盖入城防内事故也。行经数街,始至官府。入门,引帝入,
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讫;知军别呼绿衣吏引帝三人出门,入
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啜。阿计替凡出入则安慰方去。自此
帝封固室中如前。时帝后自春及夏,渐行泥水间,衣服垢腻,又生虮虱,以致循
行,苦楚不胜言,赖阿计替令左右为其洗濯。知军使人呼帝至庭下,且传北国皇
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视之,乃纱帛二疋,生绢一段。
令帝谢恩。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归。其物为监者收其半,复以旧褐纱衣并生绢
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或一夜闻外喊声,众大惊,火光连天,杀人
大乱。盖安肃知军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杀大金,
劫二帝南归,投西夏结连叛去。谋尚未发,偶以酒醉鞭挞一奴,奴告大金军,遂
举兵围契丹人,杀伤殆尽,至晓方定。火烧屋宇近百余间,被杀伤者七百余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军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责曰:“你与契丹结连杀我,
同归西夏,昨夜已杀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会。”帝曰:“某在囚中,
防固甚密,何由与彼通情”知军怒曰:“见有告首人在,你勿得胡说,煞好公事!”
帝争不已,知军命左右以鞭挞之,帝口出血齿碎,令人拽去,复至室中,帝泣不
能出声。是日饮酒不至,惟监人私以浆水进之。
二十三日,知军坐厅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听诏曰:“赵某父子朝廷免罪,
且令居止安肃军,却结连同知李奉国,意欲反叛。本欲赐罪,更令往灵州听候指
挥,仰安肃军发遣前去。”读讫,命吏引去。帝再拜谢恩,哽咽不能言。知军怒
曰:“汝尚敢如此!你当初要杀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
柳条鞭十五余下。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苏,戒左右便行。至晚出门,帝身有
伤,苦痛,起止不能。太上因暑热成病,狼狈万状。如是数日,始达灵州,如前
拜同知于庭下。令左右引帝入土园中,内外有兵守卫,虽衣带皆为取去,盖防其
自缢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声四起,人兵奔乱杀戮,火光烛天。乃同知下千户三
人作乱,因同知夺其妻,故举兵杀同知家眷六十余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
日中方定。其千户者三人,皆下马至帝前,携衣数件自牖中与帝曰:“与你。吾
曹三人,今归西夏矣。汝国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归去之
期!监者二十余人,吾皆杀之矣。吾不可久留。”赠帝干粮数器,各上马而去。
经三日,别军始至,城中方定。帝谓太上曰:“阿计替为前日反者千户所杀矣!
城中大乱,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未已,阿计替自外至曰:“且喜无事!”帝问
之,阿计替曰:“我于死人堆中藏伏两日夜方得脱。”由是阿计替复监视二帝。
或日,阿计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贵人对坐堂上,呼曰:“识我否”帝曰:
“不识。”紫衣曰:“我盖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屏后呼一人出,
帝视之,乃韦妃也。太上俯首,韦妃亦俯首,不敢相视。良久,盖天大王呼左右
赐酒与二帝、太后曰:“我看此个夫人面。”盖韦妃为彼妻之。酒罢,谓监人曰:
“善护之。”阿计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缓其监,饮食略备。以此经一冬,衣
服亦稍可以御寒矣。
金天辅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例疏放囚禁,虽死囚亦得少出。阿计替引帝
出外纵步,但不许出府庭门。帝观玩,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称韦夫人遣来,
手持一盒子,且曰:“夫人教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且认耐。”且密语曰:
“闻知九哥已即位,恐有归路,未晚也。”其人将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
去。帝视其物,皆枣面所烧大饼也。阿计替乃引帝入室中,问:“适间九哥是谁”
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韦夫人是九哥的母,来相报也。”又问:
“十一官人是谁八官人是谁”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遂将
其物与阿计替并新到监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计替谓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国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罢,
赴燕京上寿。”是夜更阑,阿计替复引向来送饼妮婢至帝前曰:“夫人传语十一
官人、八官人,三两日中往燕京去也。后来与不来,未可知也。且保重将息!”
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监者已觉,争问其实。阿计替叱之曰:“汝等不闻同知有
指挥事!”遂不复问。是夕,太上、太后闻韦夫人去,甚不乐。二十三日,闻夫
人同盖天大王领马骑前去。留下千户五人,内一主首名啜鸡兀,领从者三十余人
至帝前曰:“盖天大王、韦夫人共你父子二人煞好公事!似你这般人,留之何用
若五七日闻知盖天大王,共你契勘这一场公事!”又戒监者二十余人曰:“防固
不可少缓。”自此帝复与监人拘执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国皇帝生日,例赐
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骑至官府中报主首啜鸡兀曰:“北国皇帝已差盖天大王往关
西交点五路财谷,别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
来白帝曰:“新同知到来,要你文字,须便供写。”帝曰:“所写如何”曰:
“速写,速写!”帝不得已,乃书如今之案款状曰:“近封天水郡公赵某,同男
赵某,与妻郑氏各拜”若干词状,番吏执去。初十日,同知到灵州,引帝至庭下
问讯,语言不可辩,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计替入谓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
从四太子往江南,为刘三相公捉了。今来恨南家,将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
一小室,湿淖不可居。帝泣相谓曰:“吾父子死于此矣!”又遣阿计替往燕京下
文字,须二十日方还,“二官人且忍奈安心!”言毕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圣旨,又教你三人
往西污州听候指挥。”二帝泣曰:“又复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执缚驱行,
至晚出灵州。自此已后,日行五七十里,辛苦万状。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时,有
负而行者。渐入沙漠之地,风霜高下,冷气袭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单薄,病
起骨立,不能饮食,有如鬼状。涂中监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舆而行;皆垂死
而复苏。乃行三四日,有骑兵约三四千,首领衣紫衣袍,讯问左右,皆不可记。
帝卧草舆中,微开目视之,左队中有绿衣吏若汉人,乃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
粮,次于皮箧中取出干羊肉数块赠帝,且言曰:“臣本汉儿人也,臣父昔事陛下
为延安铃辖周忠是也。元符中,因与西夏战,父子为西夏所获,由是皆在西夏。
宣和中,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攻大金,为金人执缚,降之,臣今为灵州总管。
愿陛下勿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国中皆言张浚、刘锜、韩
世忠、刘光世、岳飞数人皆名将,皆可中兴。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
肉为献。”言讫别去。经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声
呜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词曰: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
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太上谓帝曰:“汝能赓乎”帝乃继韵曰:
宸传四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折地,忍听搊琶。如今塞外
多离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歌成,三人相执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萧索,悲风四起,黄沙白露,日出尚烟雾,动经五
七里无人迹,时但见牧羊儿往来。盖非正路。忽见城邑,虽在路之东西,不复入
城。时方近夏,榆柳夹道,泽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余日,方至一
小城,云是西污州。卫者拥二帝入城。其地人烟稀少,监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
高丽王侃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十间,皆颓弊,廊庑若官,篱落疏虞,
不类人居。其护卫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盖屋宇居住。经两三日,乃遣兵骑
回归,止留护卫者六七十人在彼。帝与太后,只在中间一室,不敢出入。饮食日
止一次,皆是粗粝,或时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灵州日,前后深得阿计替保护,知得南地消
息。如今相别已经两三个月,不知其人还灵州也无”言毕,有人前白帝曰:“阿
计替是我哥哥,我名查里,当时北国皇帝专使我二人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灵
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须此来。缘阿哥能写文字,虏主时时要申发文字,
故必须此来。阿哥去日曾说与我,教保护你三人,安心不妨。”或日,阿计替回
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乐!我自灵州往上京,又自上京至灵州,又从灵州
到此处,往复一十余日,不胜艰苦!”或日,秋风大起,冷气逼人,阿计替曰:
“秋今至矣!”俄空中雁声嘹呖,自北而南。时护卫者数人,皆为阿计替挥去。
壁中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乃番胡事也。”乃手持
弓谓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然。”乃执箭仰天祝曰:“臣不幸,
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国祚复兴,当使一箭中雁。”以其箭付阿计替,一箭中
雁,宛转而下。二帝拱手稽颡曰:“诚如此卜,死且无憾!”阿计替微笑,取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