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注-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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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不能已耳。万章所言,其有无不可知,然舜之心,则孟子有以知之矣,他亦不足辨也。程子曰:“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人情天理,于是为至。”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与,平声。校,音效,又音教。畜,许六反。校人,主池沼小吏也。圉圉,困而未纾之貌。洋洋,则稍纵矣。攸然而逝者,自得而远去也。方,亦道也。罔,蒙蔽也。欺以其方,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以非其道,谓昧之以理之所无。象以爱兄之道来,所谓欺之以其方也。舜本不知其伪,故实喜之,何伪之有?此章又言舜遭人伦之变,而不失天理之常也。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放,犹置也;置之于此,使不得去也。万章疑舜何不诛之,孟子言舜实封之,而或者误以为放也。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庳,音鼻。流,徙也。共工,官名。驩兜,人名。二人比周,相与为党。三苗,国名,负固不服。杀,杀其君也。殛,诛也。鲧,禹父名,方命圮族,治水无功,皆不仁之人也。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有庳,皆地名也。或曰:“今道州鼻亭,即有庳之地也。”未知是否?万章疑舜不当封象,使彼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非仁人之心也。藏怒,谓藏匿其怒。宿怨,谓留蓄其怨。“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孟子言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得治其国,天子使吏代之治,而纳其所收之贡税于象。有似于放,故或者以为放也。盖象至不仁,处之如此,则既不失吾亲爱之心,而彼亦不得虐有庳之民也。源源,若水之相继也。来,谓来朝觐也。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谓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盖古书之辞,而孟子引以证源源而来之意,见其亲爱之无已如此也。吴氏曰:“言圣人不以公义废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义。舜之于象,仁之至,义之尽也。”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朝,音潮。岌,鱼及反。咸丘蒙,孟子弟子。语者,古语也。蹙,颦蹙不自安也。岌岌,不安貌也。言人伦乖乱,天下将危也。齐东,齐国之东鄙也。孟子言尧但老不治事,而舜摄天子之事耳。尧在时,舜未尝即天子位,尧何由北面而朝乎?又引书及孔子之言以明之。尧典,虞书篇名。今此文乃见于舜典,盖古书二篇,或合为一耳。言舜摄位二十八年而尧死也。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则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谓死为徂落。遏,止也。密,静也。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乐器之音也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不臣尧,不以尧为臣,使北面而朝也。诗小雅北山之篇也。普,遍也。率,循也。此诗今毛氏序云:“役使不均,已劳于王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其诗下文亦云:“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乃作诗者自言天下皆王臣,何为独使我以贤才而劳苦乎?非谓天子可臣其父也。文,字也。辞,语也。逆,迎也。云汉,大雅篇名也。孑,独立之貌。遗,脱也。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辞而已,则如云汉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矣。惟以意逆之。则知作诗者之志在于忧旱,而非真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养,去声。言瞽瞍既为天子之父,则当享天下之养,此舜之所以为尊亲养亲之至也。岂有使之北面而朝之理乎?诗大雅下武之篇。言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则可以为天下法则也。书曰:‘只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见,音现。齐,侧皆反。书大禹谟篇也。只,敬也。载,事也。夔夔齐栗,敬谨恐惧之貌。允,信也。若,顺也。言舜敬事瞽瞍,往而见之,敬谨如此,瞽瞍亦信而顺之也。孟子引此而言瞽瞍不能以不善及其子,而反见化于其子,则是所谓父不得而子者,而非如咸丘蒙之说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万章问而孟子答也。“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谆,之淳反。万章问也。谆谆,详语之貌。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行,去声,下同。行之于身谓之行,措诸天下谓之事。言但因舜之行事,而示以与之之意耳。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暴,步卜反,下同。暴,显也。言下能荐人于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为天人所受,是因舜之行与事,而示之以与之之意也。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治,去声。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相,去声。朝,音潮。夫音扶。南河在冀州之南,其南即豫州也。讼狱,谓狱不决而讼之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自,从也。天无形,其视听皆从于民之视听。民之归舜如此,则天与之可知矣。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朝,音潮。阳城,箕山之阴,皆嵩山下深谷中可藏处。启,禹之子也。杨氏曰:“此语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但云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可以见尧、舜、禹之心,皆无一毫私意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之相之相,去声。相去之相,如字。尧舜之子皆不肖,而舜禹之为相久,此尧舜之子所以不有天下,而舜禹有天下也。禹之子贤,而益相不久,此启所以有天下而益不有天下也。然此皆非人力所为而自为,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盖以理言之谓之天,自人言之谓之命,其实则一而已。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因禹益之事,历举此下两条以推明之。言仲尼之德,虽无愧于舜禹,而无天子荐之者,故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者,其先世皆有大功德于民,故必有大恶如桀纣,则天乃废之。如启及大甲、成王虽不及益、伊尹、周公之贤圣,但能嗣守先业,则天亦不废之。故益、伊尹、周公,虽有舜禹之德,而亦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相、王,皆去声。艾,音乂。此承上文言伊尹不有天下之事。赵氏曰:“太丁,汤之太子,未立而死。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太丁弟也。太甲,太丁子也。”程子曰“古人谓岁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岁,仲壬方四岁,惟太甲差长,故立之也。”二说未知孰是。颠覆,坏乱也。典刑,常法也。桐,汤墓所在。艾,治也;说文云“芟草也”;盖斩绝自新之意。亳,商所都也。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此复言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之意。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禅,音擅。禅,授也。或禅或继,皆天命也。圣人岂有私意于其闲哉?尹氏曰:“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知前圣之心者,无如孔子,继孔子者,孟子而已矣。”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要,平声,下同。要,求也。按史记“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无由,乃为有莘氏之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盖战国时有为此说者。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乐,音洛。莘,国名。乐尧舜之道者,诵其诗,读其书,而欣慕爱乐之也。驷,四匹也。介与草芥之芥同。言其辞受取与,无大无细,一以道义而不苟也。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嚣,五高反,又户骄反。嚣嚣,无欲自得之貌。汤三使往聘之,既而翻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翻然,变动之貌。于吾身亲见之,言于我之身亲见其道之行,不徒诵说向慕之而已也。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此亦伊尹之言也。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言天使者,天理当然,若使之也。程子曰:“予天民之先觉,谓我乃天生此民中,尽得民道而先觉者也。既为先觉之民,岂可不觉其未觉者。及彼之觉,亦非分我所有以予之也。皆彼自有此理,我但能觉之而已。”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推,吐回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