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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彷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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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

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

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

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

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

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

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

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

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

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

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

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

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

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

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

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

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

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

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

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

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

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

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

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

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

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

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

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

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

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

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

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

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

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

(.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

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

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离婚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

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

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

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

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

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

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

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

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

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

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

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

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

按在烟斗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

者原注。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

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

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

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

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

送大菜〔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

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

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

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

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

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

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

“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

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

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

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

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

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

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

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

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

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

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

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

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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