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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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鼻子李嘱咐他的话,用心琢磨对方的招法,悟到这东洋武士身材矬小,够不上自己的发辫,故此先立个木桩,站在桩上,居高临下,逮机会好捉自己的辫子。傻二看破对方招数,也就马上有了对策,他纵身贴前,拳掌并用,就是不动辫子。东洋武士手法极快,把他的来拳来掌,一一抵住,而那双鹰眼始终死盯着他头上的发辫。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紧要关口,决不使唤神鞭。东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卖个破绽,待傻二贴前,猛出双掌,快若迅雷疾电,傻二赶忙招架,两双胳膊顿时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拨在中间,只要对方发力,就可能被拨断。使辫子!他刚一动念,辫子已经抽在东洋武士的脸上,这一下,打得东洋武士立即松开双臂,身子一晃,险些掉下木桩,但傻二这一辫子打出去,似乎感觉辫梢碰到什么,这是东洋武士的手!他立即明白东洋武士今天憋足劲来捉自己辫子的,挨了打也没忘了抓他的辫子。他变个招数,不用横抽,而是如蛇出洞,寻到空隙直戳出去。软软一条辫子,使得像铁杆扎枪,刚猛异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爷!小心辫梢扫眼睛!〃东洋武士不通中国话,怔了一下,就给傻二的辫梢飞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睁开眼,傻二抡起辫子就抽,〃啪!〃声如劈天,打得东洋武士在木桩上转了两圈,若不是脚下有根,早跟土地爷热乎去了。
这两下把东洋武士打糊涂了,他闹不清辫子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这辫子究竟在哪儿。可是他忽然见傻二的辫子一甩,像棍子一样横在自己眼前,东洋武士见这机会绝好,出手抓辫,指尖将将沾上辫子,这辫子又变成链条在他手腕〃刷〃地缠了两道。跟着傻二来个〃狮子摆头〃,硬把东洋武士从木桩上甩起来,同时一掌打在东洋武士胸口上。这一掌为了不叫东洋武士借机抓他辫子,因而运足气力,锐不可当,直把东洋武士晕头转向地扔在对面的戏台上去。就这一瞬,傻二已然站在那木桩上,神鞭乌光光又松松地绕在肩上,双手倒背,神气顶足,好像站在那儿看戏。
在众人叫好和哄笑中,东洋武士就像名丑刘赶三,傻乎乎立在戏台上。不知谁大喊一声:〃打他妈洋毛子呀!〃跟着一大群人跳进场子和四条日本汉子打成一团。看热闹的人见闹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挤成大瞎团。一时拳飞棒舞,不知谁揍谁。死崔忽然带着一帮小混混,冲进人群,围住玻璃花,一把将他胸前的金表夺去,跟着混混们手舞斧把、竹竿、门栓,把玻璃花打得杀猪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来声音。
十 它本是祖宗的精血
十它本是祖宗的精血傻二鞭打东洋武士,不单威震津门,也落得美名四扬。本地乡绅送来厚礼和钱帖,才子们送来条幅对联,还有梅振瀛写的两块大漆描金的横匾。一块是〃张我国威〃,一块就是这〃神鞭〃二字,尤其这〃神鞭〃写得尤见气势。〃鞭〃字最后一捺甩出来,真像傻二的辫子一甩那股劲——又洒脱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没处悬挂,本地的山西、闽粤两家会馆就召集买卖人募捐银钱,张罗泥工瓦匠,给他翻盖房屋。因为他这一鞭,压住了洋人的威风,也压住了洋货如潮、猛不可当的势头。一连多少天,卖国货的铺子盈利眼看着往上增。故此,无论傻二怎样推卸,也推不掉众人这份盛情。紧接着,就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开山收徒,传授神功。他祖辈的规矩在,非子不能传的。但不知谁在外边嚷嚷,说他大开门庭,广收弟子。每天叩门拜师的人很多,杂七杂八,嘛样都有。有的脑袋后边的辫子不比老鼠尾巴长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学辫子功。有一天,来一个黑脸的胖大汉子,辫子比棒槌粗,长得几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辫还长。傻二愈看愈不对,上去一抓,掉下来一多半,原来掺了假发!傻二没工夫和这些人胡缠,便关上门,门板上贴张黄纸,写明不收徒弟。可外边照样有人自称是他的嫡传弟子。大仪门口的益美丰当铺迎面墙上挂出一条大辫子。说是当年〃傻二爷〃送的。下边贴张红纸,写着〃神鞭在此,百无禁忌〃八个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观看,说真说假,议论不已。后来各买卖铺一窝蜂都挂出辫子来,也就没人再论真假了。
市面上闹得这样厉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难免得意洋洋,迷迷糊糊像驾了云,他想自己出人头地,穿着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来的礼品中,择了一套像样的袍褂,刚要试穿,忽听门外传来拨动椽头的声音,知道这是担挑儿剃头刮脸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该把辫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开门把王老六招呼进来。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本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挂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破瓜皮。老冬瓜都长得坑坑洼洼,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没听人说他划破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傻二的头上划破五条口子;每划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你怎么啦?〃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都抖起来,声音都发抖: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着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玻璃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千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们先给王老六十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临到动手心里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山响,掉着泪说: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挑担剃头了。我白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如今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看我岁数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一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八破〃称名于世。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薰黑的古画,断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豆腐,现在就自称是傻二的〃老哥儿们〃,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缓口气说,〃老哥儿们,虽说你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的话就有点楞了……〃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您——哩!您这人可算冥顽不灵。对外,看不明白世道;对己,看不明白……您这神鞭。〃
傻二想一想,连连点头道: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你怎么看,说说。〃
金子仙的话题非同一般,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皱成干枣儿似的眉头上,还颇有些忧国忧民之意:
〃如今这世道是国气大衰,民气大振,洋人的气焰却一天天往上冒。他们图谋着,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夺我江山社稷。偏偏咱们无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诈,反倒崇尚洋人。就说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货,都是海外洋人的弃物,愚民竟当做珍宝,怪哉!还有洋人的图画,徒有形貌,毫无神韵,更是无笔无墨,上无刘李马夏,下无四王吴恽,全然以媚俗取悦于人,愚民也好奇争买。有人瞧见,紫竹林一家商店摆着一件塑像,名号叫'为哪死'(维纳斯),竟是赤身裸体的妇人!这岂不是要毁我民风,败我民气!洋人不过都是猫儿狗儿变的,能有多少好东西?民不知祖,就有丧国之危!老哥儿们,您再想想自己头上这辫子,哪来这样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说过,想到哪儿,辫子就到哪儿,想多大劲儿,辫子就多大劲儿。凡人岂有这样的能力?这本是祖先显灵,叫你振奋国威民志,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夺我国民之精神!身上毛发,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损伤。您该视它为国宝,加倍爱惜才是。老哥儿们,我看您为人过于憨厚,凡事不计利害,怕您吃亏,才不管您爱不爱听,把话全扔出来!〃
这一席话,已然使傻二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们常说,神呀,仙呀,灵呀,魂儿呀,现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辫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儿了。好像脑袋后边拖着的不是辫子,而是整个大清江山那么庄严,那么博大,那么沉重。但再寻思寻思,这事情确乎有点神。谁有这辫子,谁又听说过这样的辫子?一时,他有种当皇上那样的气吞山河之感。还有种感觉——那时没有〃使命感〃这个词儿——他就是这种自我感觉。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传,就该赶紧娶妻生子,否则便会打他这儿中断了祖辈传衍的神功,对不起祖宗。他见金子仙是个古板人,循规蹈矩,能信得过,便拜托金子仙帮他找个媳妇。金子仙家正好有个老闺女,就送过门来。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样平常,人却勤恳诚实,对他的辫子真当做宝贝一样爱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为了安全,剃头的事都由她自己来做。梳洗好拿块蛋黄色绣金花的软绸巾包上;还专门缝个细绢套,睡觉时套上,怕压在身子下边挫伤了。逢到场面上的事该出头露面,她在这辫子每一节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气四溢,黑中缀白,煞是好看。这女人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备歹人意外偷袭,这样子极像四月初八城隍庙赛会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十一 神鞭加神拳
十一神鞭加神拳光绪二十六年,有个歌儿唱彻天津城:
一片苦海望天津,
小神忙乱走风尘,
八千十万神兵起,
扫除洋人世界新。
这歌儿来得突然,事情来得更突然。天下闹起义和拳!但如果您要在那时候活过,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们当驴骑,眼见过知府大人在洋人面前不如三孙子,您又不会觉得义和拳来得离奇突然。俗话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过,直隶省遍地义和神拳纷纷竖旗立坛。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静海、丰润、青县、沧州、安次、固安等地团民,呼喇喇潮水般涌进天津卫,凭借着两丈高的城垣,与紫竹林的毛子们交上火。炮弹来来去去,像蝗虫一样飞。人都说义和拳能避洋枪洋炮,天津卫的哥儿们应声闹起来,把各个庙宇、祠堂、公馆、公所、学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坛口,镇守天津的总督裕制军弹压不住,换个笑脸,穿着朝衣补褂,方头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礼。这一来,满街走的都是义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轿,武官碰上下马,叫这些平时仰头走路的大老爷们垂头丧气,小百姓们自然高兴。这时,像广来洋货店那样的字号,在〃洋〃字上边贴个〃南〃字;像玻璃花去紫竹林坐的那类东洋车,也改称做太平车。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眼们大都给团民们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杨殿起虽然不在教,平时发了洋财,无人不知,他机灵得很,不等义和拳闹起来,便提早躲进紫竹林,后来〃天下第一团〃的首领张德成,用八十一条火牛往租界里一冲,他怕租界守不住,就随同贝哈姆的家眷坐轮船出海渡洋,从此不当中国人了。
这些日子,外边人都嚷嚷傻二去紫竹林拿神鞭打毛子,其实他一直呆在家。他心里痒痒,想摆个坛口,但又犯嘀咕,不大相信义和拳真能闭住洋枪洋炮。金子仙更是不叫他和乱民掺和一起。他整天闷在屋里,并不死心。
五月十七日,傻二在家,听大街上有人叫喊,传告各家用红纸蒙严烟囱,不许动火吃荤,三更时向东南方供馒头五个,凉水一碗,铜钱五枚。义和拳大师兄要到紫竹林去拆洋人大炮上的螺丝钉,如果马到成功,洋毛子的炮弹就落不到城里来了。不一会儿,又有人喊叫,各家都用竿子挑起红灯一盏,红灯照仙姑今晚要降神火烧教堂。傻二将信将疑,叫金菊花照样做了,一天一夜,竟然真的没有洋人炮弹落下来;当晚城那边果然起了大火,冒起三炷粗粗的黑烟,夹着一闪一闪的大火星子,直把东半边天都烧红了,比正月十五放烟火盒子还要辉煌壮观。一打听,原来是西门内、镇署前、仓门口的三座洋教堂,给红灯照借来神火烧着了。
转天,傻二在家中无事,忽听有人敲门找他。开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