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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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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儿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鱼,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玩意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有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白白〃,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

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鹰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备〃两手过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通,直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

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他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板说: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杨殿起也说:

〃东洋武士瞧不起没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爷不抽你是客气,打便宜人谁不会。他挽起袖口,抡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响,并没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挂在什么地方了,抬头看看,头上无树,也没有别的东西缠绕,再一瞧,原来给佐藤抓在手里。玻璃花吃惊地叫出声来:

〃这——〃

佐藤已撒开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给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说:

〃佩服,佩服,佐爷!我没见过这种本事。〃

杨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货好。洋人不强,洋货能强?!〃

老板把这些话翻译给佐藤,佐藤脸上毫无得意之色,大声喊来四条身材矮粗的日本汉子,看上去个个结实蛮勇,一人手里一杆长鞭。四人站四角,挥鞭抽打佐藤,佐藤左腾右跃,鞭子渐渐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条鬼影也似,分不出头脚,却没有一鞭沾上他。只听得鞭子在空气里挟带劲风的飒飒声。玻璃花看得发晕,一只眼显然更不够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发出佐藤一声怪叫,佐藤就像大鸟从中闪电般地蹿出来一样转眼间落在竹榻上。四条日本汉子傻站在那里,鞭子挥不动,原来四条鞭子的鞭梢竟给佐藤挽个扣儿,扎结在一起了。

杨殿起大声叫好称绝。玻璃花连〃好〃都喊不出来,为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对佐藤说:

〃佐爷,原来您练的是专门抓小辫!〃

佐藤秀郎不答话,神气却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辫子都能叫他抓在手里。玻璃花真算不白来,大开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练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饭的也有。当下,佐藤拜托玻璃花,送一张战表给神鞭傻二,约定三日后在东门外娘娘宫前的阔地上比武,到时候不到人就算认输。玻璃花见有这样的后戳,胆气壮起来,答应把战表交给那傻巴手里,把话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里。随后,杨殿起又用日本话同老板佐藤说了一小会儿,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气,想杨殿起这小子不是有话背着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一通洋话。分手时,玻璃花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鳖,就把刚才从〃北蛤蟆〃那里听来的两个字儿的洋话说出来:

〃白——白!〃

这一来,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马车里,玻璃花问杨殿起,洋人为嘛总笑自己。杨殿起说: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人从左向右;中国书是竖行,洋书是横排;中国人罗盘叫'定南针',洋人叫'指北针';中国人好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走路先男后女,洋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汤后菜;中国人的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盖,盖在茶碗上,当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玻璃花感到自惭不如。可是他盯了杨殿起的脸看了两眼,忽然说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西唬洋人,再拿洋货唬中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寿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亮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推把带问〃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拿我那两个铜炉换了几块表?〃玻璃花问。

杨殿起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个假宣德还你。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认倒霉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在怀里,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胆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呢!〃杨殿起说。

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

九 佐爷的本事是抓辫子

九佐爷的本事是抓辫子四名长衣短裤的日本汉子在娘娘宫前的阔地上,用刀尖划个大圈,场子就打出来。不管人多挤,谁的脚尖也不敢过线。

这儿,除去山门对面的戏面不准上人,四边的楼顶、墙沿、烟囱,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还有些人爬到过街楼〃张仙阁〃,推开窗子往下瞧。只见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对面站着。东洋武士浑身全黑,短身长臂,鼠面鹰目,那样子非妖即怪。傻二还是宽宽松松一件蓝布大褂,辫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过,上松下紧,辫梢夹进红丝线头绳,漂漂亮亮盘在顶上。人们都盯着他这神乎其神的辫子,巴望亲眼看见他显露神功。

东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长、上平下尖的木桩子。东洋武士接过木桩,尖儿朝地,拿拳当锤,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见木桩一寸一寸往地下扎。这一出手就把人们看呆了。玻璃花高兴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纯粹傻蛋一个。前三天说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来,这边全靠杨殿起和玻璃花照应。杨殿起还得当翻译。偏巧昨晚杨殿起说铺子里有急事,坐船去了宁河的东丰台。玻璃花哪知道杨殿起由于天津人自打咸丰九年望海楼那桩教案,仇洋的情绪好比涨满的河水,使点劲就会溢出来,他怕招惹众怒,耍个滑儿躲开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为杨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国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傻二,瞧!今儿东洋的哥儿们,替三爷我拔撞来了。怎么样?三爷的路子野不野?今儿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还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谁还敢骑着三爷的脖梗子拉屎!谁他妈恶心过三爷的,今儿东洋哥儿就替三爷出气!哎,傻巴,你怔着干嘛?〃

傻二确是有点发怔。

大前天,有人把战表包块砖头扔进他家院子,他就怵头。为嘛?说也说不明白。反正那时候中国人怵洋人,谁也不知道为了嘛。有原因就有办法,没原因就没办法。直到昨天后晌,他还犹犹豫豫,依然没有回表应战。这当儿有人敲门,他坐在屋里没开门,转眼却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阵风刮进来,也没这么快。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单看目光透彻的双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没等他开口,这人纵身往后一跃,竟然毫无声息地贴在墙上,两腿离地三四尺,原来他左手的无名指勾在墙壁的钉子上,凭借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悬起整个身体,就像蜻蜓落在上边一样,这功夫可是天下少见的。这人笑嘻嘻对他说:

〃我看你的神气不对。哥儿们,难道你怵洋人?那你还算不上一条好样的汉子。洋人不过眼珠、头发、皮肤的颜色和咱不同,说话两样,至于其它么——喜怒哀乐,行止坐卧,吃喝拉撒睡,还不都和咱一样?他们吃饱不打嗝儿,受凉不打喷嚏,睡觉不打呼噜吗?要说能耐,各有各的长处;要说比武打架,非压他们一头不可。哥儿们,论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当回事,你呢?咱初次见面,总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给谁,也不该尿给洋人!洋人的武功再各色,总离不开手眼身法步,你只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赢。何况你还多一条辫子呢……哎,兄弟,你给我把扇子,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转身拿扇子,边问:

〃师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只听这三个字,回身已然不见墙上那人。头两字〃鼻子——〃声音还是在那面墙上,最后一个〃李〃字,已经是从门外传进来的。

原来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轻功盖世,名不虚传。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胆气也就足了。至于人家说功夫在自己之下,也并非一般客套话。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总爱把自己藏在别人后边;没真本事的人才总往前窜,生怕丢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惨的事——这是题外的话了。

且说这时,东洋武士已经把木桩子砸进地里一尺半,地面上露二尺半,他双臂一展,落在木桩上,像只老鹰落在旗杆顶上。他并不进攻,而是朝傻二比划两下,叫傻二进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嘱咐他的话,用心琢磨对方的招法,悟到这东洋武士身材矬小,够不上自己的发辫,故此先立个木桩,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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