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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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位进步知识分子如此可悲的下场,看到一位老友含冤受屈的惨痛遭遇,而自己毫无办法,他的心情我很了解,他后来不曾对我讲过什么,他把一切都咽在肚里了。但是他在上海知道了一个事实:他要看望的人还活着。听说那次和他同来的人中还有胡愈之同志。
第三件:“四人帮”下台了。长期给关在活葬墓中的我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一线希望。我叫起来,我想用我的声音撞破四周的岑寂。于是从朋友们那里来了鼓励,来了安慰;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援助的手。愈之寄信说:“今天从《文汇报》读到你的一封信,喜跃欲狂。尽管受到‘四人帮’十多年的迫害,从你的文字看来,你还是那样的清新刚健,你老友感到无比的快慰。先写这封信表示衷诚的祝贺。中国人民重新得到一次大解放。你也解放了!这不该祝贺吗?”叶圣老不但几次来信,而且还写了一首诗赠给我,他这样说:“诵君文,莫计篇,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载契阔心怅然。今春《文汇》刊书翰,识与不识众口传。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虿于君何有焉。杜云古稀今曰壮,伫看新作涌如泉。”
我的责任编辑(2)
我似乎又回到了五十年前了。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应当高兴:我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责任编辑!愈之也是我的责任编辑,一九三一年他几次到闸北宝山路我的住处来约稿,除了中篇小说《雾》以外,他还要我在第二年的《东方杂志》上发表连载文章。我只写好一篇《杨嫂》,“一·二八”事变就使我改变了写作计划。愈之的确是我的老友,世界语运动把我们连在一起,一直到他的最后,一直到今天,因为他还活在我的心中。可惜我没有能把他寄到成都的信,六十几年前的那封信保存下来!这些年我和他接触不多,不过在我患病摔伤之前,我们常有机会见面。他对世界语的热情和对世界语运动在中国的发展所做的贡献,使我感到惭愧。作为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他离开这个世界,不会有什么遗憾。我虽然失去一位长期关心我的老师和诤友,但是他的形象、他的声音永远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耳边:不要名利,多做事情;不讲空话,要干实事。这是他给我照亮的路,这也是我生活的道路。不管是用纸笔,或者用行为,不管是写作或者生活,我走的是同样一条道路。路上有风有雨,有泥有石,黑夜来临,又得点灯照路。有时脚步乏力还要求人拉我一把。出书,我需要责任编辑;生活,我也同样需要责任编辑。有了他们,我可以放心前进,不怕失脚摔倒。
愈之走了。叶老还健在,我去年上北京,他正住院,我去医院探望,闲谈间他笑得那样高兴。今天我仿佛还听见他的笑声。分别十几个月,我写字困难,心想他写字也一定困难,就不曾去信问候他。但是我对他的思念并未中断,我祝愿他健康长寿,也相信他一定健康长寿。
五月十五日
样板戏(1)
好些年不听“样板戏”,我好像也忘了它们。可是春节期间意外地听见人清唱“样板戏”,不止是一段两段,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接连做了几天的噩梦,这种梦在某一个时期我非常熟悉,它同“样板戏”似乎有密切的关系。对我来说这两者是连在一起的。我怕噩梦,因此我也怕“样板戏”。现在我才知道“样板戏”在我的心上烙下的火印是抹不掉的。从烙印上产生了一个一个的噩梦。
我还记得过去学习“样板戏”的情景。请不要发笑,我不是说我学过唱“样板戏”,那不可能!我没有唱任何角色的嗓子。我是把“样板戏”当做正式的革命文件来学习的,而且不是我自己要学,是“造反派”指定、安排我们学习的。在那些日子里全国各省市报刊都在同一天用整版整版的篇幅刊登“样板戏”。他们这样全文发表一部“样板戏”,我们就得至少学习一次。“革命群众”怎样学习“样板戏”我不清楚,我只记得我们被称为“牛鬼”的人的学习,也无非是拿着当天报纸发言,先把“戏”大捧一通,又把大抓“样板戏”的“旗手”大捧一通,然后把自己大骂一通,还得表示下定决心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最后是主持学习的革命左派把我痛骂一通。今天在我眼前,在我脑中仍然十分鲜明的便是一九六九年深秋的那一次学习。那次,下乡参加“三秋”劳动,本来说是任务完成回城市,谁知林彪就在那时发布了他的“一号命令”,我们只好留在农村。其实不仅我们,当时连“革命群众”也没有居住自由的“人权”,他们有的就是那几本“样板戏”,虽然经过“革命旗手”大抓特抓,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尽量拔高,到“四人帮”下台的时候也不过留下八本“三突出”创作方法的结晶。它们的确为“四人帮”登上宝座制造过舆论,而且是大造特造,很有成效,因此也不得不跟着“四人帮”一起下了台。那一次我们学习的戏是《智取威虎山》,由一位左派诗人主持学习,参加学习的“牛鬼”并不多,因为有一部分已经返家取衣物,他们明天回到乡下,我们第二批“休假”的就搭他们回来的卡车去上海。离家一个多月了,我没有长期留在农村的思想准备,很想念家,即使回去两三天,也感到莫大的幸福。就在动身的前一天还给逼着去骂自己,去歌颂“革命旗手”,去歌颂用“三突出”手法塑造出来的英雄人物。本来以为我只要编造几句便可以应付过去,谁知偏偏遇着那位青年诗人,他揪住我不放,一定要我承认自己坚决“反党、反社会主义”。过去有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到他的班组学习,我受到他的辱骂,这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听见他的声音,我今天还感到恶心。他那天得意地对我狞笑,仿佛自己就是“盖世英雄”杨子荣。我埋着头不看他,心里想:什么英雄!明明是给“四人帮”鸣锣开道的大骗子,可是口头上照常吹捧“样板戏”和制造它的“革命旗手”。
我讲话向来有点结结巴巴,现在净讲些歌功颂德的违心之论,反而使我显得从容自然,好像人摆地摊倾销廉价货物一样,毫无顾忌地高声叫卖,我一点也不感觉惭愧,只想早点把货销光回房休息,但愿不要发生事故得罪诗人,我明天才可以顺利返家。虽然挨了诗人不少的训斥,我终于平安地过了这一天的学习关。只有回到我们的房间里,在一根长板凳上坐下来疲乏地吐了一口气之后,我才觉得心上隐隐发痛,痛得不太厉害,可是时时在痛,而且我还把痛带回上海,让它破坏了我同萧珊短暂相聚的幸福。“样板戏”的权威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在我的梦里那些“三突出”的英雄常常带着狞笑用两只大手掐我的咽喉,我拼命挣扎,大声叫喊,有一次在干校我从床上滚下来撞伤额角,有一次在家中我挥手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灯,我经常给吓得在梦中惨叫,造反派说我“心中有鬼”,这倒是真话。但是我不敢当面承认,鬼就是那些以杨子荣自命的造反英雄。
今天在这里回忆自己扮演过的那些丑剧,我仍然感到脸红,感到痛心。在大唱“样板戏”的年代里,我受过多少奇耻大辱,自己并未忘记。我决不像有些人过去遭受冤屈,现在就想狠狠地捞回一把,补偿损失。但是我总要弄清是非,不能继续让人摆布。正是因为我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封建垃圾,所以一喊口号就叫出“万岁,万岁,万万岁!”难道今后我们还要用“三结合”、“三突出”等等创作方法塑造英雄人物吗?难道今后我们还要你一言、我一语、你献一策、我出一计,通过所谓“千锤百炼”,产生一部一部的样板文艺作品吗?
据我看“四人帮”把“样板戏”当做革命文件来学习,绝非因为“样板戏”是给江青霸占了的别人的艺术果实。谁不知道“四人帮”横行十年就靠这些“样板戏”替它们做宣传,大树它们的革命权威!我也曾崇拜过“高、大、全”的英雄李玉和、洪常青……可是后来就知道这种用一片一片金叶贴起来的大神是多么虚假,大家不是看够了“李玉和”、“洪常青”们在舞台下的表演吗?
当然对“样板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似乎并没有人禁止过这些戏的上演。不论是演员或者是听众,你喜欢唱几句,你有你的自由。但是我也要提高警惕,也许是我的过虑,我真害怕一九六六年的惨剧重上舞台。时光流逝得真快,二十年过去了。“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的话我们不能轻易忘记啊!
样板戏(2)
五月二十八日
官气(1)
有一位朋友第一次来上海,他很忙,却也抽空来看我。我们只谈了半个多小时,因为他担心谈久了我的声音可能嘶哑,我自己也害怕兴奋起来,容易“筋疲力尽”。我很想避开那些使人激动的话题,但是我经常打着“讲真话”的大旗,接待远道来访的客人,又不便发一些违心之论,敷衍了事,况且如今社会空气大有改变,朋友见面也并不需要交换歌功颂德的“大路货”了。这样我们就直截了当地谈起所谓“官气”来。他现在是官,因此强调不让自己染上官气。我说这很好,有些人本来不是官,却有不少的官气。我不是在开玩笑,可以说这是我几十年经验的总结。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平日我喜欢讲一句话:“没有关系”,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在乎,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事后我总要认真地想一想。“认真”的结果我发现了一个警句:话讲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来越不漂亮。我又用这个警句来核对自己那些文章中的豪言壮语,不能不感到惊奇:那么多的空话!我是这样,别人呢?我的话还不是从别人那里贩来的!
那么哪里来的官气呢?我们这里只有人民的“公仆”。大家都在“为人民服务”。我曾经这样向人报喜,也经常听到别人这样对我宣传。我们都说:“日子越过越好”,也相信“人越变越好”。在“文革”到来之前我的确就是这样地混日子,我用一个混字,因为我只说空话,没有干实事。一次接一次开不完的会,一本接一本记录不完的笔记,一张接一张废话写不完的手稿!于是“文革”开场,我脸上的人皮不客气地给剥了下来,我毫不留情地被降级为“牛”。再用不着那一切虚假的报喜了。我既然是“牛”,当然不会有人为我“服务”,我只好接受非人的待遇。不单是我,许多以前和我在一起工作的人,当时和我一起给关在“牛棚”里的人,都是这样。从此一切都靠自己动手,各种奇耻大辱都甘心忍受。造反派在本单位张贴大字报“勒令”我们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们不仅在本单位横行霸道,还可以带着大字报到别的单位去造反,去揪人。总之,他们干得很成功。一连十年我们除了有时拼命背诵“老三篇”①之外,就不懂什么是“为人民服务”。对付我们只有用“劳动改造”。这就是说,没有人为我们服务,我们也没有“资格”、没有“权利”为别人服务,服务成为极其光荣的事情,正如“同志”是极其光荣的称呼。我们都没有份。十年中间我并没有感觉到人和人的关系“越变越好”,只知道“人”和“牛”的关系越变越坏。为人民服务的人似乎都高人一等,当然高高在上,干这种工作都好像在衙门里办公。我们即使走进一家商店购买物品,也不像一个顾客,倒像要求施舍的乞丐。我们得到的常常是无礼的训斥。
我记起来了,一九六二年我在北京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议结束我动身返沪的前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饭店的餐厅里在意见簿上写了一大段感谢的话,那个时候我有那么多的感情,因为我在那里受到了亲切的、兄弟般的接待,但是在“文革”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那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了。到处都有一种官气,一种压力;我走到许多地方都觉得透不过气来。但我却并不感到不自然,好像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固然牛棚给拆除了,可是我还有一根尾巴,仍然低人一等。因此即使天天叫嚷“为人民服务”,对某些人还是不必落实政策;因此我虽然处处碰壁,自己也心安理得,仿佛这是命中注定,用不着多发牢骚。
说老实话,“文革”十年,我的确深受教育,对任何事情,或者读什么文章,看什么报道,听什么人讲话,总要把自己摆进去,动脑筋想一想,然后才发表意见,是紧跟还是不跟。总之,要先弄清楚是真话还是假话。过去我不相信人可以贩卖假货过日子,到了我自己不知羞耻地信口开河、指鹿为马,我才明白在那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