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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ε隆!薄
他说:“你放心,你我的孩子还没有做衙内的资格。那些衙内是‘受害者’,他们又害了别人,他们自己有责任,别人也有责任。不过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那个时候我们开口闭口都是‘紧跟’,幸好只是口说而已,我们并没有‘紧跟’的机会,否则你我将作为‘四人帮’的爪牙遗臭万年了。想到这个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天天开纪念会,这也纪念,那也纪念,是不是也要开一个会纪念‘文革’二十周年或者庆祝‘四人帮’垮台十周年。为了不再做‘牛’,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站起来,挺起胸膛做一个人!”
“不容易啊!”我摇摇头说。“有人说:‘我们应当忘记过去,’有人把一切都推给‘文革’,有人想一笔勾销‘文革’,还有人想再搞一次‘文革’;有人让‘文革’弄得家破人亡,满身创伤,有人从‘文革’得到好处,至今还在重温旧梦,希望再有机会施展魔法,让人变‘牛’。所以听见唱‘样板戏’有人连连鼓掌,有人却浑身战栗。拿我们来说,二十年之后痛定思痛,总得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严肃地对待自己,想想究竟我们自己犯了些什么错误。大家都应当来一个总结。最好建立一个‘博物馆’,一个‘文革博物馆’。”我终于把在心里藏了十年的话说出来了。
他说:“我读过你写的那篇《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我受到很大的震动,我好像亲身参观了那个纳粹杀人工厂一样。我也是这样想,应该把那一切丑恶的、阴暗的、残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东西集中起来,展览出来,毫不掩饰,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记住。不能允许再发生那样的事。不让人再把我们当牛,首先我们要相信自己不是牛,是人,是一个能够用自己脑子思考的人!”
“对,对。”我连声表示同意。“那些魔法都是从文字游戏开始的。我们好好地想一想、看一看,那些变化,那些过程,那些谎言,那些骗局,那些血淋淋的惨剧,那些伤心断肠的悲剧,那些勾心斗角的丑剧,那些残酷无情的斗争……为了那一切的文字游戏!……为了那可怕的十年,我们也应该对中华民族子孙后代有一个交代。”
“所以要建立一个博物馆,一个纪念馆,你这个意见我完全赞成。要大家牢记那十年中间自己的和别人的一言一行,并不是不让人忘记过去的恩仇。这只是提醒我们要记住自己的责任,对那个给几代人带来大灾难的‘文革’应该负的责任,无论是受害者,或者是害人者,无论是上一辈或者是下一辈,不管有没有为‘文革’举过手点过头,无论是造反派,走资派,或者逍遥派,无论是龙是凤或者是牛马,让大家都到这里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为‘文革’做过什么或者为反对‘文革’做过什么。不这样,我们怎么偿还对子孙后代欠下的那一笔债,那笔非还不可的债啊!”他的声音嘶哑了。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四月一日
我与开明(1)
一
去年国内出版界为了纪念开明书店创建六十周年,召开座谈会,编印纪念文集,有几位朋友希望我有所表示。我患病在家,不能到会祝贺,想写文章,思想不集中,挥毫又无力,只好把一切推给渺茫的未来。现在我已经不为任何应景文章发愁了,我说过:“靠药物延续的生命,应该珍惜它,不要白白地浪费。”但怎样照自己的想法好好地利用时间呢?我不断思考,却还不曾找到一个答案。
我始终相信未来,即使未来像是十分短暂,而且不容易让人抓住,即使未来好像一片有颜色、有气味的浓雾,我也要迎着它走过去,我不怕,穿过大雾,前面一定有光明。《我与开明》虽然是别人出的题目,但“回顾过去”却是我自己的事情。每天清早,我拄着手杖在廊下散步,边走边想。散步是我多年的习惯,不过现在走不到两圈,就感到十分吃力,仿佛水泥地在脚下摇晃,身子也立不稳。我只好坐在廊上休息。望着尚未发绿的草地上的阳光,我在思考,我在回顾。《我与开明》这个题目把未来同过去连接在一起了。这一段长时间里,我不曾在纸上落笔,我的思想却像一辆小车绕着过去的几十年转来转去,现在的确是应该写总结的时候了。
可以说,我的文学生活是从开明书店开始的。我的第一本小说就在开明出版,第二本也由开明刊行。第二本小说的原稿曾经被《小说月报》退回,他们退得对,我自己也没有信心将原稿再送出去,后来……过了一个时期我在原稿上作了较大的改动,送到开明书店,没有想到很快就在那里印了出来。这小说便是《死去的太阳》,它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所以在谈到开明时我想这样说:开明很少向我组稿,但从第一本小说起,我的任何作品只要送到开明去,他们都会给我出版。我与他们并无特殊关系,也没有向书店老板或者任何部门的负责人送过礼,但也可以说我和书店有一种普通关系,譬如,淡淡的友情吧。书店的章锡琛“老板”当初离开商务印书馆创办《新女性》的时候,我给这份月刊投过稿(我翻译过一篇爱玛·高德曼的论文《妇女解放的悲剧》)。后来在我去法国的前夕,我的朋友索非做了这个新书店的职员,他写的那本回忆录《狱中记》也交给书店排印了。关于我的小说《灭亡》的写成与发表的经过,我自己讲得很多,不用再啰嗦了。叶圣陶同志就是在开明见到我从法国寄回来的原稿,拿去看了以后,才决定发表它的。索非进开明可能是由于胡愈之同志的介绍,他和愈之都学过世界语,他认识愈之,我一九二八年初秋从沙多—吉里到巴黎,才第一次见到愈之,这之前只是一九二一年在成都同他通过一封信。我在巴黎大约住了两个月,常常到愈之那里去。愈之当时还是《东方杂志》的一位负责人,那个时候全世界正在纪念列夫·托尔斯泰诞生一百周年,巴比塞主编的《世界》上发表了一篇托洛茨基的《托尔斯泰论》,愈之要我把它翻译出来,我在交给他的译稿上署了个笔名:“巴金”。我寄给索非的《灭亡》原稿上署的也是这个名字。可是我的小说下一年才在《小说月报》上分四期连载,《东方杂志》是综合性的半月刊,纪念列夫·托尔斯泰的文章在本年就发表了。这是我用“巴金”这个名字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灭亡》就在《月报》连载的同一年(一九二九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稿子是索非交去的,作为他主编的《微明丛书》的一种。这个袖珍本的丛书在开明一共出了八种,其中还有索非自己写的《狱中记》等三部,我写的《死去的太阳》和我译的日本秋田雨雀的短剧《骷髅的跳舞》,苏联阿·托尔斯泰的多幕剧《丹东之死》,后面两部小书都是从世界语译出的。还有一种《薇娜》是索非把我新译的短篇小说和李石曾的旧译四幕剧《夜未央》编辑成册的,它们是同一位年轻的波兰作家廖·抗夫的作品。《薇娜》是我翻译的第一篇小说,我只知道抗夫写过《夜未央》,我在十六七岁时就读过它,我的朋友们还在成都演过这本描写一九○五年俄国革命的很感人的戏。一九二七年我在巴黎买到《夜未央》的法文本,卷首便是小说《薇娜》,一看就知道作者在写他自己。一九二八年年初我译完《薇娜》,从沙多—吉里寄给索非,这年八月下旬我离开沙多—吉里时就收到开明出的那本小书。接着在将近两个月的巴黎小住中,作为消遣我翻译了全本《夜未央》,回国后交给另一家书店刊行,译本最初的名字是《前夜》,印过一版,一九三七年在文化生活社重排时我便改用李石曾用过的旧译名,因为开明版的《薇娜》早已停版,那个短篇也由我编入另一本译文集《门槛》了。
请原谅我在这里唠叨,离开题目跑野马。这的确是我几十年文学工作中治不好的老毛病,但这样东拉西扯也可以说明我那几年的思想情况和精神状态:我很幼稚,思想单纯,可是爱憎非常强烈,感情也很真挚。有一个时期我真相信为万人谋幸福的新社会就会和明天的太阳一起出现;又有一个时期我每天到巴黎先贤祠广场上卢骚(梭)铜像前诉说我的痛苦,我看不见光明。我写作只是为了在生活道路上迈步,也可以说在追求,在探索,也就是在生活。所以我为了最初出版的书不好意思收取稿费,我或者把“版税”送给朋友,或者就放弃稿酬。当然开明书店是照付“版税”的。它是作家和教师办的书店,因此对每一位作者不论他的书是否畅销,它一样地对待,一种书售缺了,只要还有读者,就给安排重印。我最初写作不多,后来发表稿子的地方多起来,出书的机会就多了,向我组稿的人也逐渐增加。我从法国回来,和索非住在一起,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一幢石库门楼房,他同新婚的妻子住在二楼,我住在楼下客堂间。那些杂志的编辑先生大都知道我是开明的作者,又有个朋友在开明工作,他们向我要稿就找索非接洽,我写好稿子也请索非带出去,我的小说就这样给送到各种各样的报刊,用不着我携带稿子去拜访名人,我只消拿着笔不断地写下去。我有话要说,我要把自己心里的东西倾倒出来。我感觉到我有倾吐不尽的感情,无法放下手中的笔,常常写一个通宵,文章脱稿,我就沉沉睡去,稿子留在书桌上,索非离家上班会把它送出去。我不去拜会编辑,也少有人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并不为我的文章操心,反正读者要看,我的作品就有发表和出版的地方,人们把稿费送到开明书店,索非下班后会给我带来。我一个人生活简单,过日子并不困难,我的朋友不算多,但都很慷慨,我常常准备要是文章无处发表,我就去朋友家做食客。所以我始终不把稿费放在心上,我一直将“自己要说话”摆在第一位,你付稿费也好,不付也好,总之我不为钱写作,不用看行情下笔,不必看脸色挥毫。我还记得有一个时期在上海成立了图书杂志审查会,期刊上发表的文章都得接受审查,我有半年多没有收取稿费,却在朋友沈从文家中做客,过着闲适的生活,后来又给振铎、靳以做助手编辑《文学季刊》,做些义务劳动。此外我还可以按时从开明书店拿到一笔“版税”,数目虽小,但也可以解决我一个人的生活问题。
我与开明(2)
一九三二年后我不同索非住在一起了,但我和开明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变化,索非和开明照常替我转信;我的作品不断地增多,也有了来找我约稿的人。我把稿子交给别家书店出版,开明不反对,后来我把卖给别人的三本短篇集和其他的书收回来送到开明去,开明也会收下,给印出来。在开明主持编辑事务的是夏丏尊,他就是当时读者众多的名著《爱的教育》的译者,他思想“开明”,知道我写过文章宣传无政府主义,对我也并不歧视。我感谢他,但我很少去书店,同夏先生见面的机会不多,更难得同他交谈。我只记得抗战胜利后我第一次回上海,他来找我,坐了不到一个小时,谈了些文艺界的情况和出版事业的前景,我们对国民党都不抱任何希望。他身体不好,近几年在上海敌占区吃够了苦,脸上还带病容。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同我住在一个弄堂里,可是我不久又去重庆,第二年四月在那里得到了他的噩耗。
我和章锡琛“老板”也不熟,他因为写了反对封建主义的文章被迫脱离《妇女杂志》,才动手创办《新女性》月刊。他这段反封建的个人奋斗的光荣历史使我和朋友卢剑波都很感动。剑波先给《新女性》寄稿,我看见剑波的文章发表了,便也寄了稿去,一共两篇,都给采用了。我同章并无私交,记得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上海,同索非在章家吃过一顿饭,却想不起同章谈过什么事情。索非同章处得不好,说他“刻薄”,一九四六年去台湾,便脱离开明一直留在那边开办新的书店。全国解放后,一九五三年开明书店与青年出版社合并,章去哪里工作,我并不清楚,当时我也很忙,只能应付找上门来的事,后来听说章做了“右派”,这时我记起了索非的话,我怀疑他是不是讲话“刻薄”得罪了人。想想二十年代的进步人士到五十年代却会成为“右派分子”挨批挨斗,有些惋惜。有时我也暗暗地自言自语:“不管怎样,他办了开明书店,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在五十年代,在六十年代,在可怕的“文革”期间,没有人敢讲这样的话,也没有人敢听这样的话,那个时候不仅是章老板,还有几个我在开明的熟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