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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随想录-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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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三个多月鲁迅先生离开了我们,我和烈文都在治丧处工作,整天待在万国殡仪馆,晚上回家之前总要在先生棺前站立一会,望着玻璃棺盖下面那张我们熟悉的脸。或者是烈文,或者是另一个朋友无可奈何地说一声:“走吧”,这声音我今天还记得。后来我们抬着棺木上灵车,我们抬着棺木到墓穴,有人拍了一些照片,其中有把我和烈文一起拍出来的,这大概是我们在一起拍时惟一的照片了,而且我也只是在当时的报刊上看见,那些情景今天仍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子里。 
  这以后又过了两个月,在上海出版的十三种期刊,被国民党政府用一纸禁令同时查封了。其中有《作家》和《文季月刊》。《中流》半月刊创刊不久,没有给刀斧砍掉,烈文仍然在他家里默默地埋头工作,此外还要照顾他那无母的孩子。刊物在发展,读者在增多,编辑工作之外他还在搞翻译,出版不久的《冰岛渔夫》受到越来越多的读者的注意。但是不到一年,“八·一三”日军侵犯上海,全面抗战爆发,刊物停顿,他也待不下去,我们在一起编了两三期《呐喊》之后,他就带着孩子回到湖南家乡去了。第二年三月靳以和我经香港去广州,他还到香港同我们聚了两天。下次我再看见他却是十年以后了,靳以倒在福建见过他,而且和他同过事,就是说为他主持的改进出版社编过一种文艺杂志。因此我后来从靳以那里和从别的朋友那里知道一点他的情况。他做了官,但官气不多,思想也还不是官方的思想。我也在《改进文艺》上发表过小说。 
  烈文就这样一直待在福建。抗战胜利后陈仪去台湾,他也到了那里,在报社工作。他相信做过鲁迅先生的同学又做过国民党福建省主席和台湾省行政长官的陈仪,后来他得罪了报社的上级,丢了官,陈仪也不理他了。他怀着满腹牢骚到台湾大学教几小时的课,他在给我的信中一则说:“我也穷得厉害。”再则说:“这半年来在台北所受的痛苦,特别是精神方面的,这次都和朱洗痛快地说了。”他还说:“我一时既不能离开台北,只好到训练团去教点课……”他又说:“训练团也混蛋,(信)既不转给我,也不退还邮局,一直搁在那边。”五十年代初期连陈仪也因为对蒋介石“不忠”在台北给枪毙了。后来我又听到黎烈文牵连在什么要求民主的案件里被逮捕的流言。又过若干年我得到了关于他的比较可靠的消息:患病死亡。 
  但是我怎样给亡友摘去那顶沉重的“反动文人”的帽子、揩去溅在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呢? 
  感谢那位远道来访的女士,她从海外寄来我需要的材料,过去在台北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一篇很普通的文章,叙述和感想,只有短短的四页。没有装饰、没有颂扬,似乎也没有假话,但是朴素的文字使我回想起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我抄录几段话在下面: 
  “很少的几副挽联和有限的几只花圈、花篮也都是那些生前的老友和学生送的。” 
  “他躺在棺木中,蜡黄的面孔似乎没有经过化妆。……只有少数要送葬到墓地的人陪着哀伤的台静农先生谈论黎先生的事迹。” 
  “黎先生就这样走了,平日里他埋头写作,不求闻达;死了以后仍然是冷冷静静地走上他最后一段路程。” 
  “……晚报报道黎先生卧病的消息以后,曾经有些机关派人前往黎府送钱,但深知黎先生为人的黎太太怎样说也不接受。……我觉得这正是黎先生‘不多取一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风范。”   
  怀念烈文(3)   
  我仿佛也参加了老朋友的葬礼,我仿佛看见他“冷冷静静地走上他最后一段路程”。长时期的分离并不曾在我们之间划一道沟,一直到死他还是我所认识的黎烈文。 
  “埋头写作,不求闻达”,这是他从福建的那段生活中、从到台湾初期碰钉子的生活中得到的一点教训吧,我起初是这样想的,但接着我便想起来:三十年代在上海他不也就是这样吗?那么我可以这样说吧:有一段时期他丢开了写作,结果他得到了惩罚。但最后二十几年中他是忠于自己的,因此在他工作过的地方出现了许多“从黎先生那里直接间接获得很多东西的文化界人士。” 
  用不着我替死者摘帽,用不着我替他揩拭污泥,泥水四溅、帽子乱飞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的了。那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就让它给扔到火里去吧。在那种时候给戴上一顶“反动”的帽子是不幸的事,但是不给戴上帽子也不见得就是幸运。一九五七年我不曾给戴上“右派”帽子,却写了一些自己感到脸红的反“右”文章,并没有人强迫我写,但是阵线分明,有人一再约稿,怎么可以拒绝!“文革”期间我靠边早,没有资格批判别人,因此今天欠债较少。当然现在还有另一种人,今天指东,明天指西,今年当面训斥,明年点头微笑,仿佛他一贯正确,好像他说话从不算数。人说“盖棺论定”,如今连这句古话也没有人相信了。有的人多年的沉冤得到昭雪,可是骨头却不知道给抛到了什么地方;有的人的骨灰盒庄严地放在八宝山公墓,但在群众的心目中他却是无恶不作的坏人。我不断地解剖自己,也不断地观察别人,我意外地发现有些年轻人比我悲观,在他们的脑子里戴帽或摘帽、溅不溅污泥都是一样。再没有比“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更可悲的了! 
  我不能不想起那位在遥远地方死去的亡友。我没有向他的遗体告别,但是他的言行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埋头写作,不求闻达,“不多取一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应当是他的遗言吧。 
  只要有具体的言行在,任何花言巧语都损害不了一个好人,黑白毕竟是混淆不了的。 
  五月二十四日   
  访问广岛(1)   
  这次访问日本,我实现了二十年的心愿:我到了广岛。 
  一九六一年樱花开放的时节我在镰仓和光旅馆里会见了年轻的小说家有吉佐和子女士,听她谈了一些广岛的故事,关于那个地方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从这一天起我就在想:要是我什么时候到广岛去看看那多好。六一年我没有能去,六二年我到东京出席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我以为这一次可以看到广岛了,可是出席大会的一部分人动身去广岛的时候,我要留在东京继续开会。杨朔同志是去了的,我多么羡慕他,我请他带一样纪念品给我,他带回来一扎明信片,我把它们当做珍品收藏着。六三年我又有访日的机会,我把广岛的明信片带在身边,我兴奋地想大概可以去广岛了,我和同行的人谈起,他们的反应并不强烈,主人也没有做这方面的安排,结果我白白做了一场梦。再过三年连那一扎明信片也给拿走了。在“牛棚”里,除了“改造”二字外什么也不敢想。日子久了,思想活动了些,在“干校”的不眠的寒夜里我回想起同日本朋友欢聚的日子,我仿佛又在东京秋田家同中岛健藏先生一起喝清酒,同木下顺二先生在箱根喝茅台,我感到了温暖和安慰,终于沉沉地睡去了。那个时候我正准备等到自己的改造有了成绩回到上海作家协会传达室当一个看门人,我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踏上日本的土地了。我也不敢再做广岛的梦,因为一提到广岛,我便想起杨朔同志的悲剧的死亡。 
  十七年似梦非梦地过去了,我早已从“牛”又变回到人,而且接受了访日的邀请。主人问起有什么要求,我提出了去广岛的愿望,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过两年我连出门也会有困难,更说不上去远方。 
  我这个要求得到了满足。在羽田机场辞别了东京的朋友走进机舱坐定以后,我频频地揩着眼睛:朋友们的眼泪引出了我的泪水。飞机平稳地前进,我望着下面的云海…… 
  我为什么这样激动?我的思想为什么这样厉害地翻腾?为什么二十年来我一直忘不了这个地方?我走下舷梯,机场上一片阳光,我的心平静了,迎接我的是一片繁荣的景象。我的思路清楚了,二十年来,不,不止二十年,应当说三十五年来,我一直关心广岛人的命运,我读过关于广岛的书和新闻报道,我也听人谈过广岛的事情,包括种种不真实的流言。五十年代后期我意外地翻看了一本当时身受其害的医院院长的日记,有几天睡不好觉。三十五年来我就是这样想:他们遭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不幸,他们应当生活得好一些、幸福些。这大概就是我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正义观吧。三十五年中间我并非时时刻刻都想在这个遥远城市发生过的大悲剧,想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是每一想起广岛,我就受到那个愿望的折磨,我多么想亲眼看看广岛人(包括当时的幸存者)今天的生活! 
  现在我终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我生活在广岛人的中间。我呼吸着少尘土的清洁空气。在安静、宽敞的现代化旅馆里住下来以后,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在原子弹爆炸中心的废墟上建设起来的和平公园,我们把鲜花扎成的花圈放在悼念受难者的慰灵碑前,站在那里默哀行礼。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的下午,公园里绿草如茵,樱花盛开,孩子们在草地上游戏,不停地发出欢笑。成群的鸽子从容地在草间找食物,同孩子们友好地在一起。马鞍形大纪念碑下面有一个石箱,箱里存放死者的姓名簿,箱上有三行文字,译成中文就是:“安息吧,过去的错误不会再犯了。”这碑文据说是广岛大学一位教授在一九五二年写的。我默念着碑文,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三十五年前那些可怕的情景,我又看到了蜂谷院长日记中所描绘的一切,我不敢搅动这一池记忆的黑水,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忘记,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许多人的声音:“水,水,给我水!”我的嘴也干了。我转过身,本地记者拉住我问话的时候,我差一点发不出声音来。四周都是水池,要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我就会俯下身去喝水了。 
  三十五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火海,今天面对着慰灵碑我还有口干的感觉。抬起头我望见了当年产业奖励馆遗留下来的骷髅般圆顶建筑物,这是惟一的旧时代的遗迹,只有它是人类历史上这个大悲剧的见证。在慰灵碑后面隔着水池便是“和平之灯”,两只象征性的大手捧着一只杯形的火炬,火是一九六四年八月一日点起来的,而且要燃下去,一直到世界上没有了核武器的时候。火熊熊地燃着,池子里现出火炬的倒影。火在水里燃烧!这不灭的火就是广岛人对和平的热烈愿望。 
  千羽鹤纪念碑下面挂着全国儿童折好送来的无数的纸鹤,我取下一只蓝色硬纸折成的小仙鹤放在袋里带回中国,可是今天我却找不到它了。难道它飞回了广岛?纪念碑是为了悼念受害的学生和儿童建立的,是全国儿童捐款建造的。碑的顶上立着一个小女孩,高高举起一只纸折的仙鹤。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两岁小女孩当时受到原子辐射,十年后发了病,她根据过去的传说,相信自己折好一千只纸鹤,就能得到幸福、恢复健康。她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折下去。她想活。她不仅折到一千只,而且折到了一千三百只。但是她死了。 
  和平纪念资料馆就在前面,在那里我们停留的时间不长,因为接下去还有别的活动。我只是匆匆地看了几个部分,那些鲜血淋淋的“资料”我早已熟悉,而且从未遗忘。我这次不是来挖开记忆的坟墓,找寻痛苦的。我走过和平大道,两旁葱郁的树林是从日本各地送来的;我看见许多健康活泼的广岛儿童,在他们周围开放着美丽的鲜花,它们是世界各大城市儿童送来的礼物。我在广岛看到的是活力和生命。资料馆里一位负责人给我们解释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他当时是小学生,手上还留着损害的痕迹,但是他一直坚强地工作,我不愿用惨痛的回忆折磨他。同他握手告别的时候,我觉得有许多根针在刺我的心。主人要我在留言簿上写下自己的感想,我用不太灵活的手指捏紧日本的“软笔”写了下面的两行:   
  访问广岛(2)   
  全世界人民决不容许再发生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悲剧。 
  世界和平万岁。 
  这两行文字并不曾表达出我复杂的思想感情。静夜里我在大饭店十二层楼窗前一把靠背椅上坐了好久,没有一点噪音来干扰,我想起许多事情。我想到了我们的十年浩劫——人类历史上另一个大悲剧。我不由自主地低声念起了慰灵碑上那一句碑文:“安息吧,过去的错误不会再犯了。”眼前浮现了杨朔同志的面貌,老舍同志的面貌,我爱人萧珊的面貌……我的眼睛润湿了。我坐到靠墙的小书桌前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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