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佳话-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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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朝云义气千钩重,甘与髯苏晨夕共。
一旦香消玉永埋,坡公犹悼梨花梦。
吁嗟乎,出山泉水人争鄙,敢望鹿车挽归里。
但抱裯衾视昂参,残脂宿粉甘心死。
吁嗟乎,思君难置更欷觑,君本多情岂弃予。
杯水早顺怜涸鲋,莫从肆上索枯鱼。
雪香曰:“月香姊所谓‘眼底伊人心暗许’。正属何人?”桂曰:“梅君你试猜之。”雪香曰:“姊阅人多矣,叫我从何处猜?”桂曰:“我这里人原无多,如尚异庸俗、稍知风雅者,无论也;其有项姿飒爽、襟情洒落者,不过两三人;若丰神秀逸、情致缠绵、既见令人慕、未见令人思者,则一人而已,有何难猜?”雪香曰:“我实猜不着。”桂曰:“只恐君已猜着,但不肯言耳。”雪香曰:“非也,本来未猜着是何人。”
说毕,走向太湖石畔,临池观鱼。桂见雪香临池,因口占一绝以晓之:
盈盈一水净无尘,浪定光含宝镜新。
莫向池中猜幻影,自家且看自家身。
雪香曰:“月香姊,你看这池中游鱼甚乐。”桂曰:“乐鱼之乐者亦当忧鱼之忧。”雪香笑曰:“鱼有何忧?”遂离池畔到阶前,缓步微吟。桂蕊细听之,乃诗一首。诗云:
掉尾扬鳞得自娱,小池清浅亦江湖。
剧怜涸鲋思杯水,惭愧恩波一滴无。
末一句,雪香接吟数次。桂曰:“梅君有诗,曷大声一吟,使妾洗耳。”雪香曰:“非作诗也,有所触耳。”桂曰:“梅郎请到里面坐。”
二人遂复至馆中坐定。桂曰:“妾已逢君两度,尚示悉君家事。敢问君家有多少人?”雪香曰:“惜无花萼联辉,犹幸椿萱并茂,此外则书僮鹤奴而已。”桂曰:“君家严想必家规甚严,今日到此亦非易事。”雪香曰:“这却无妨。”桂曰:“君既视为无妨,妾又不能不以正言相告。凡是花街柳巷最易惑人,似我桂月香的只怕少有,君尤宜自重,勿致失足。”雪香曰:“我视月香姊如天上仙妹,故尔心折,其余没一个得到我眼中,何能惑我?”桂曰:“君高着眼孔,妾已素知,只是尤宜谨慎。”雪香曰:“金玉之言,敢不铭心。”桂曰:“君已谐琴瑟否?”雪香摇头无语。桂曰:“夫人是哪家?”雪香曰:“尚未。”桂曰:“以君才貌,定有名媛相耦。”雪香曰:“佳人难得。有如姊者,则生平愿足。”桂曰:“贱妾何足挂齿。”忽雨热欲来,雪香辞去。桂留饮酒,雪香恐雨至难行,各怅然而别
第13段 桂蕊欲作幻想诗 松竹齐到销魂院
桂蕊自梅雪香去后,伤感不已,乃曰:“想我流落青楼,已三四载。久欲离此苦海,未得可依之人。前见梅郎风流蕴藉,便觉动心。而梅郎所赠诗句,更自缠绵恺恻,望而知为多情种子。近日罹祸,将有累卵之危,梅郎以一日之知急为援手,则不唯多情,亦且仗义。我欲托以终身,非彼莫属,但从前初遇,彼有眷恋之心见于言词诗句;今日我将言词诗句引动他,却又漠然不闻,是何缘故?哦,我知之矣:彼有父母在,凡事不能自主,故恐我认真说出,难以应允,只好佯做不悟,这也难怪。听其观鱼微吟曰:‘堪怜涸鲋思杯水,惭愧恩波一滴无’,亦可以见其心矣。只是我欲相依之人,既百不得一;幸得其人,又为时势所阻,似此度日如年,何时方有见天日子?”想到此处,不觉泪落,忽闻鸨儿至,遂拭干泪眼,鸨儿曰:“前日那姓松的为你关说,可问那姓梅的否?”桂曰:“已问明白了。”鸨儿曰:“他如何说?”桂蕊遂将雪香之言,大略说了一遍。鸨儿曰:“原来是那姓梅的意见,那个后生到也可爱哩。”说罢,就出去了。
过了两日,桂蕊闷坐无聊,总思念雪香不置,曰:“天下没第二个梅郎。俟他再来时,定要他委曲求全体研究的典范。,渡我上岸,不致久于沉沦。但他前日去时,未曾嘱咐他再来,不知他还来否?”于是坐也梅郎,行亦梅郎,万虑千思,神情困倦,乃隐几而卧。忽见梅雪香入,甚喜,起身迎之。雪香曰:“自前日与月香姊一别,刻不能忘。想到月香姊七言古诗,已知留意于我,因而百计千方,思救姊出此烟花巷。幸天从人愿,一谋即成,今日特来接你,快同我去。”桂曰:“君有父母,恐不能相容。”雪香曰:“我已告我二亲,二亲甚喜,故敢如此行事。”桂曰:“院中鸨儿视我为奇货可居,彼岂肯容易听我去。”雪香曰:“鸨儿亦情愿哩。”桂喜动颜色,遂同雪香出院。桂问曰:“有桥否?”雪香曰:“此去不多远,步行可也。”桂曰:“前闻君家离此有十里之遥,何云不多远?”雪香曰:“不是接你到家,乃另有一处所。”桂曰:“既是君的父母甚喜,何不使我到家中拜见姑舅?另在一个处所,殊觉未安。”雪香曰:“不过暂住两日,即搬回去。”桂乃同走,果不多远就到了。桂见屋宇虽不壮丽,却甚清雅,喜曰:“我桂月香今日方离苦热场中,到此清凉地面。”少时一美人出,丰姿绝世。桂惊讶良久,自忖曰:“不料世间更有如此美人,使我桂月香对之犹觉形秽。”顾问雪香为谁,雪香笑曰:“拙荆也。”桂乃倒身下拜曰:“而今而后得侍夫人晨夕,生平之愿足矣。”那美人扶起笑曰:“桂娘有如此美貌,怪不得我梅郎朝夕思念的。我今日一见,也生怜爱哩!”桂曰:“夫人过誉,贱妾愈觉羞惭。”遂谓雪香曰:“先来时,走得匆忙,竟忘记唤菊婢同走,待去唤来。”雪香曰:“甚好。”桂到院中唤菊婢,婢闻唤应曰:“姑娘何事?”桂闻菊婢声,一惊而寤,乃是一梦,叹曰:“方才竟是梦耶?莫非我与梅君有缘,故梦为之兆耶?嗳,梦中境何足为凭,亦不过由幻想所致耳。”谓菊婢曰:“去拿笔墨来。”
菊婢捧四宝至,桂乃拟作幻想诗一首,恰作四句,梅雪香与松、竹、柳三人齐至。梅呼曰:“月香姊在做什么?”桂曰:“又是梦耶?”定睛视之,见松至明清之际王夫之认道为元气之理。清颜元以理气统一为道,认,乃跪拜云:“前顶大恩,妾何以为报?”松答礼云:“功宜归之雪香,我何力之有?譬如济人,必赖舟子荡舟,然后可乘风破浪;如疗疾,必待医士证胍,然后要投药除疴。我不过风耳、药耳,雪香则舟子也、医士也。渡水者酬舟子,不必酬风;疾愈者谢医士,不必谢药。”雪香曰:“翠涛何如此说。自我看来,舟不遇风,舟子亦不胜其劳;疾不得药,医士无从施其技。功还是归你的是。”桂曰:“俱是恩人,均当图报。”松笑曰:“月香姊报雪香则可,我松翠涛决不望报。”桂曰:“妾正思念君等,欲图一晤,不意君等如此齐心,偕来敝馆,真是喜出望外。”雪香曰:“我今早到翠涛家,将前日来此情由告知翠涛,遂同到嶰谷家,不意曲江已先在那里,我把前事告知,却都要问讯月香姊近况,故而同来。”桂曰:“真是感谢不尽。”竹曰:“我前不知月香姊遇此暴客,今闻雪香言犹觉恻然。”柳曰:“翠涛前日寄札县公,应该摆布那人一番才好。”桂曰:“是妾命薄也,难怪那人。既落污泥之中,欲禁人不践踏,亦势之所难耳。”松曰:“月香姊如此大度,尤足令人钦服。”桂曰:“松君过誉,不胜自愧。”谓毕入内,命菊婢办理酒肴。雪香见临窗桌上有文房四宝,近前视之,乃桂蕊欲作幻想诗,才得四句。雪香谓松、竹、柳曰:“月香姊原来方作幻想诗,只有四句,却被我等阻兴,待他出来,我与他联句,凑成一首。”松笑曰:“雪香你与他联不得的。”梅问何故。松曰:“月香姊心花怒发,亦且诗中有眼,你若与他联时,只恐你困在垓心。”竹、柳俱为笑倒。雪香曰:“一张滑稽嘴,当置之拔舌地狱中。”松曰:“我松翠涛的舌,阎罗老子不敢拔?但我所畏者到有一人,只尚不知其姓名耳。”柳曰:“何人?”松曰:“雪香的拙荆。”竹、柳复大笑。松又曰:“彼不徒拔我舌,又拔我本。然彼虽拔我本,我亦必塞其源。”竹、柳笑不能止。柳曰:“何异想天开乃尔。”雪香曰:“翠涛一片犬吠声,嶰谷、曲江听之怎不洗耳?”竹曰:“月香不在这里,索兴言之无碍,若出来时,此等过于诙谐语宜检点些。”松曰:“那个自然。”四人默然而坐
第14段 索诗源论可生风 行酒令情深怀古
桂蕊料理酒食出曰:“暂时失陪,君等何竟默坐?”柳曰:“欲将姊幻想诗联成一首耳。”桂曰:“偶尔簪笔,何敢与君等联吟,致令珉玉错杂。”竹曰:“咏物有情景可写,怀古有事实可稽,俱可联吟。唯这幻想诗是境凭心造,人之境遇不同,即落想亦异,若一联吟,必致大宫、细商杂凑不类。不如月香姊将那四句续成一首,我等亦各作一首之为愈也。”松曰:“嶰谷之言极是。”遂请桂蕊将前四句续成,其诗云:
堪怜好梦随流水,幻想挥毫聊复尔。
意蕊香缘拔地清,心花色为游山紫。
身离苦海波浪中,人在广寒宫阙里。
飒飒爽秋风不惹愁,团栾冰魄常无死。
三更共话有天孙,一笑相迎来月姊。
碧汉抛梭织锦云,丹霄挟瑟分宫徵。
浓妆界服彩霞精,适口珍羞文凤髓。
待字飞琼遇阮郎,重生弄玉逢萧史。
何庸泣别到双星,但得今欢传二美。
棋局那知千万年,绵绵无绝情如此。
竹曰:“月香姊虽是幻想,却句句为自己写照。如所谓‘飞琼遇阮郎,弄玉逢萧史’,这却不难。”柳曰:“我等亦各作一首罢。”雪香曰:“翠涛先作。”松乃援笔立成一首:
受爵秦帝廷,话旧陶唐牖。
横担驾海梁,伸出摩天手。
长啸谷应声,纵谈云入口。
跃身作龙飞,盟心与鹤友。
泉石傲黄金,榆钱沽白酒。
一醉千百年,桌哉苍发叟。
桂曰:“松君诗有奇气,真豪杰之士也。”雪香曰:“一醉千百年,不过长作酒鬼耳,研何奇处?”松曰:“酸子当是醋鬼。”柳曰:“翠涛、雪香往往争锋相对,令人解颐,亦是我辈快事。”竹曰:“我俚句已成,终觉想头不幻。”共视之,其诗云:
渭川千亩入诗囊,明日好风相扶将。
苦热炎蒸夏日长,南薰在包座中凉。
佳人日暮倚栏旁,一笑相逢并鼓簧。
玉琯银箫列两厢,吹丝弹竹杂宫商。
裂石穿云声飞扬,干宵引手招凤凰。
湘妃对我解愁肠,不洒斑斑泪几得。
柳曰:“如‘佳人一笑并鼓簧’,‘干宵引手招凤凰,湘妃对我解愁肠’等语,真是幻想,何云不幻?”竹曰:“曲江,请你的教看看。”柳曰:“我不过随笔捈鸦耳,何足言诗?”松曰:“曲江恭而无礼,则劳直爽些。”柳乃以诗与之。诗云:
年年长此对春风,花里寻芳喜幻逢。
少妇凝妆情宛转,小蛮低舞态玲珑。
知心又到灵和殿,话旧重来靖节翁。
但愿身为千万缕,长堤一一系离骢。
竹曰:“‘少妇留情’,‘小蛮低舞’,真是人生难得之事,如此着想已觉其幻。至若灵和殿已坵墟,陶靖节已羽化,曰‘又到’曰‘重来’,恰是幻中情境。一结欲系尽离骢,使天下无别离,□更是幻中之幻。曲江殆欲口吐白凤,何谓信笔涂鸦?”松曰:“曲江作幻情诗,亦自风流乃尔。雪香你的诗哩?”雪香云:“请看。”
一醉罗浮总不醒,美人常在花间等。
地老天荒万里寒,乡住温柔寝未阑。
珊瑚枕上结香梦,扶起多情倚画栋。
朝为寿阳饰晓妆,暮叫西子舞霓裳。
裁冰偶过大庾岭,月明更抱嫦娥影。
柳曰:“雪香亦是自为写照,与月香姊遇阮郎、逢萧史之句可谓心心相印。”竹曰:“雪香此诗颇近髯苏。”柳曰:“雪香大约以韩苏为宗,故气象适肖。”雪香曰:“我不过随兴挥毫,并未宗哪一家。”柳曰:“我正有疑怀,今可决于诸公。”松曰:“有何疑处?”柳曰:“敢问诗当以那一家为宗?”雪香曰:“何必拘拘以一家为宗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可耳。”松曰:“雪香之言是也。李、杜超迈,韩、苏排奡,王、孟清□,郊、岛瘦劲,温李、冬郎芬芳恺恻,香山、诚斋坦率乐易,皆可作后人津梁。无分中晚,无论唐宋,兼而学之,适符所性,便能自成一家。至若黄山谷之坚僻,王荆公之倔强,坏人笔气等之,自郐以下可耳。”柳曰:“我诵古人诗,皆有快人之处,是以难决去取。今闻翠涛言,便释然矣。究之作诗,当以何者为主?”松曰:“专主性情;有性情而后格律随之,辞藻附之,斯不致有肉无骨。”柳曰:“然则兼学古大家,可能兼长否?”竹曰:“是又不然。翠涛所云兼而学之,欲广识力、充才气耳。所云适符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