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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亲爱的敌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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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意渐渐上路后,公司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打拼天下时大家精诚团结苦吃扒做的风气逐渐被争权夺利占山为王的宗派手段取代,朋友间也渐露间隙。穆仰天见好就收,适时扬镳,果断和合作者清盘分手,拿着自己的那一份股金和红利,从那家公司中引身而退,由此避开了以后的内讧,也保住了朋友间的友谊。 
  离开那家公司后,穆仰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连着一个月没有出门,整天陪童云聊天、帮她买菜做饭、给穆童洗尿片,闲下来,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清理考虑多时的思路。   
  《亲爱的敌人》三(5)   
  童云开心得很。穆仰天下海赚钱她拦不住,但她的本意是不想他去吃那些苦头,不想他为打拼生活而弄得伤痕累累。现在穆仰天回来了,人囫囵个儿的完整无缺,什么也没少,还真的赚了一些钱回来。她没问赚了多少,穆仰天有一次给她看了银行存折,那是十好几万,对童云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已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数字了。童云更开心的是穆仰天能整天待在她身边,她做饭时他帮着拈菜,她奶孩子时他帮她递手巾,他就是什么也不干,在床上傻傻地躺着看天花板,她也会满足得像得到了天堂日子的夏娃,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看看他,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事情再去看看他,她看她的亚当,她在床边跪下来,拽住他的头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对他说:你在我身边,多好呀! 
  穆仰天并没有在家待多少时间。一个月之后,他再次告别童云,驾船出海。这一次,穆仰天挽草结庐,自己起草报告,重新注册,办了一家自己说话算话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再把老同事兼铁杆朋友赵鸣拖出来给自己当助手,用省建集团的老关系,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穆仰天要做房地产,赵鸣一开始并不看好。赵鸣认定穆仰天是炒空头文件炒了两个钱,炒出了不切实际的野心,太不现实,因此,在是否辞职跟着穆仰天干的问题上,赵鸣有点儿犹豫。 
  上世纪80年代末,内地的房地产市场咿呀蹒跚,尚在摇篮期,私营业怵于国家若干政策没有放开,皇家园子门前摘不着枣儿,涉足此间的经营者少而又少,期间不多的资金,也是有着相当背景的,是拿着国家的项目资金和银行里储户的银子赌一手。穆仰天却从渐急的市场经济翻牌声中嗅到了风雨,并且认准这个就是日后自己的方向,铁了心往上上。 
  “投资的事情,你不管。项目的事情,你也不管。你只管是不是跟着我干,或者不干。”穆仰天不和赵鸣讨论项目方向问题,干脆地对赵鸣说,“你要干,咱们朋友一场,丑话说在前面。第一,公司我是老板,我说了算,出了公司咱们是朋友,但凡和公司沾点儿边的,你都给我捡着①,别拿什么朋友的话来堵我,堵我也没用。第二,公司算你的一份股,百分之二十——是干股,但说好,这只股份只有在公司清盘的时候才能分割,才能装进你兜里,所以,按照约定,你不是股东。” 
  赵鸣过去一直和穆仰天朋友相待,一支烟横腰一掰,两人一人半支,言语上随便惯了,从来没有听过穆仰天这样说话,一时抹不过面子来,有点儿不习惯。但不习惯又怎么样?赵鸣在省建集团干的是绘图员的工作,除了荒月时找人借两个钱,同事家有菜农亲戚要盖房子了替人家画两张施工图外,别的生意一向没有做过。如今全民皆商,全民下海,他守着自己和老婆那两个干工资,心里不是不痒,早就嚷嚷着要挽了裤腿儿下海去摸两条鱼了。现在老朋友穆仰天驾了船出海,邀他入伙,不光省了他的造船钱,还给了他桨,给了他网,相当于拉兄弟一把,拽着他往致富的康庄大道上走,何乐不为?要说当老板,赵鸣从小到大,连班组长都没干过,活到近三十了,能管的,只有自己可怜巴巴的那点儿小金库,还有拖着鼻涕的儿子,小金库得对老婆藏着掖着,儿子也得哄高兴了,哄不高兴小东西就去他妈那里告刁状,告得两口子攀墙上房掐内仗。就他这种人,根本没有任何管理能力和经验,要他当老板他也当不了。 
  赵鸣这么想过,回家和老婆商量。当年锦屏射雀的工会女孩子如今已经是工会大嫂了,正为别人脖子上多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而自怜自叹,听赵鸣一说,眼珠子一亮,一拍巴掌说,眼见着社会上全民齐动员,是人都成了强盗,是人都憋着一股打劫的劲儿,正愁入党没有介绍人呢,人家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当人家找我干什么?”赵鸣摆谱道,“人家让我给他当提提① 做马仔。我凭什么干这个?” 
  “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你能干什么?”工会女职工摆开阵势教育赵鸣,“不是我糟蹋你,就算穆仰天说,赵鸣你给咱们当老板吧,你能当?你就敢傻乎乎地去伸这个头?既然伸不了头,又不是老板,当然就得听人家老板的喝。要说,人家穆仰天多不错呀,人家穆仰天多像个男人呀,话说得虽然不中听,却很实在。咱们正找不着组织,人家扛了大旗来寻咱们,咱们一分钱投资也没有,人还没进去,人家就大手一撇,给了咱们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样的老板,捡不捡着,都是朋友,而且是打火求柴的整朋友。再说了,穆仰天这次下海,他不是新手,但毕竟是新办的公司,你去了,是帮着打天下,混着混着就混成元老了,就算百分之二十干股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上,怎么也比在单位拿工资强,这种好事,你要不干,你就傻到底了,你也别给我回家来,你抱一床被子到大街上去睡吧。” 
  赵鸣让老婆这么一顿教训,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不再说什么,到单位把辞职报告写了,往主任手上一递,当天就赶到公司张罗起布置写字间的活儿了。 
  最先的生意不好做。公司小,头寸单薄,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在房地产市场上混,等于是驾了小舢板去太平洋里捕鲸。公司开办一年多,项目谈了不少,生意一笔没做成。公司要发展,摊子得铺出模样来,车要供、写字楼要供、雇员要供,吃喝玩乐打发关系户,逢年过节还得封了红包往政府和职能部门里到处送,开支一样不能少,一年下来,穆仰天先前赚的那点儿散碎银子全都折腾进去了不说,还从童云那里借出了两万积蓄。到最困难的时候,穆仰天账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还欠着写字楼半年的楼资,欠着楼下“麦香居”几万块吃喝费,因为买不起油,车泊死在车库里,员工也炒走一多半,公司看着是秋后的竹叶菜,剩了干干的藤子在那儿,吃不上,用不上,只等着冬天第一场雪来,是岌岌可危了。   
  《亲爱的敌人》三(6)   
  公司最困难的时候,穆仰天心里急得起火,嘴上直起泡。有了先前抽耳光的经验,回家还不能给童云说。每天晚上回家,进门之前,先在门外站定了,从公文包里摸出纸巾,出一张,先擦拭掉嘴角干皲的皮,再仔细擦拭过皮鞋,纸巾藏了,直了身子,整理好领带,深深地呼吸几下,把脸换了,酝酿出兴高采烈精神勃勃的样子,然后挺了胸推门进家。进了家后,搂过童云来狠啄几口,说几句大路朝天曙光就在前头的豪言壮语,说得中气十足,骗童云以为他长袖擅舞,韬略通天,在外面打拼得春华秋实,赚钱就跟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待骗过童云,再抱了穆童坐飞机,从卧室飞到厨房,从厨房飞到卫生间,飞得穆童吱哇乱叫,非得童云担心吓住了女儿,笑嘻嘻过来从穆仰天手中夺下女儿,母女俩见了狮子的羚羊似的躲到卧室里去自己吓自己,穆仰天这才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个人踱进卫生间,闩了门,解了腰带,坐到马桶上,换了恶狠狠的脸回来,咬牙切齿地解决大便干燥的问题。 
  其实不光穆仰天这样,那几年,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没有几个不这样。穷,穷急了眼,穷得不得不放弃矜持。那些年,人们纷纷揭竿而起,世人嘈嘈,世人惶惶,不顾一切跳进池子里捞钱的人如过江之鲫。穆仰天的公司既无政府背景又无大投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只虮子,别说倾巢之下,就是稍大一点的动物不经意踏上一脚,挤也挤出肚肠了。 
  赵鸣跟着穆仰天搏了一场,搏得黑汗白水。赵鸣是听了老婆的吩咐,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强盗的,可没想到强盗也分三六九等,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混出个朝廷招安和占山为王的风光来。眼见得种瓜的贡献和得瓜的利益悬绝如天壤之隔,再往下,不要说赚钱,只怕这样做下去,红道里不出路子来,黑道里出了麻烦,落得流浪街头算是幸运,弄不好做了人家俎头的鱼虾,让干湿活儿的杀手挑去脚脖子上的筋,再用滑膛枪在肚子上穿一个孔,比被迫娶工会女职员为妻更惨。赵鸣便一个劲儿地埋怨老婆怂恿自己,后悔自己当初脑瓜发热,放了现成的铁饭碗不端,硬要眼馋那虚拟中的百分之二十股份,辞了职出来当冤大头。 
  赵鸣退心已定,不好先说出口,借了替穆仰天谋划的说法,劝穆仰天及时收手。赵鸣用一副凄凄然的口气说穆仰天,买廉贪黑,从良赶早,不至于连命都赌进去,只当早两年赚的那点儿钱,打了水漂而已,好歹让社会主义经济时代养活了两年,看过了英雄的成长和狗熊的跌倒,这是赚的。至于他自己,他可以提着“黄鹤楼”酒去集团给主任说说情,再让老婆去集团领导那里寻死觅活,看能不能让自己重新回到省建集团,去拿那几个省心省力的工资。赵鸣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假使老天有眼,真让他回了省建集团,集团里但凡有鼻子有眼的,他都心甘情愿叫爷,而且他发誓,从今往后,他一定做一个矢志不渝的好职员,就算八抬大轿抬他,他也绝对不会背叛集团了。 
  穆仰天偏不退。穆仰天像个绝望的杀手,背着杀手的名义,杀人没杀成,杀野牛没杀成,杀兔子没杀成,杀蟑螂也没杀成,连一只蚊子都没拍上,别人瞧不准他的手段,他自己也找不到出枪拨开快慢机的感觉。找不到感觉,他也不退。他认定自己的一百七十八公分外加七十二公斤,那是上辈子欠了童云和女儿的,砍成块煨汤也好,剁成茸蒸羹也好,横竖这辈子要一点儿不剩全掏出来赔给她们母女俩。现在公司的账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连赌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更不要说赚了大把的钱回去打整那母女俩的幸福生活。事情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穆仰天反而把一个男儿的豪气赌出来了,偏要坚持下去,做一回掀天揭地的大事业。 
  “你拿什么坚持?”赵鸣质问穆仰天,“楼下餐馆催账催了无数回了,物业要咱们交房租就差告去法院了,你兜里那几个子儿,够谁塞牙缝?” 
  “不就是手头没钱了吗?我生下来手里也没捏个金元宝。”穆仰天不急不躁,咬定了要做一条拼到最后的汉子,“只要气不倒,信心还在,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要干你一个人干,我不干了。”赵鸣劝不动穆仰天,急了,冲着穆仰天喊,“我有支气管哮喘,一百米跑半分钟,做不成杀手!” 
  “你不干也行。”穆仰天冷冷地看可怜巴巴的朋友一眼,又说:“干不下去回家抱孩子去,薪水我会月月让人送给你,用不着那么喊。” 
  “我喊怎么啦?”赵鸣还喊,“我喊我愿意,我不舒服,谁想杀我来杀好了!” 
  “有屁用。”穆仰天冷笑一声,说,“就你这个窝囊废的样子,杀你都嫌血少了,委屈刀子。” 
  赵鸣痛苦万分地想,自己这都是为了什么,好好的安宁日子不过,让全国人民的热情给哄骗了,急赤白脸地要往水里跳,那水看着是水,其实是个淹死人不负责的泥凼子,现在落到这个地步,杀都没有人杀了,都嫌脏刀子了,钱他妈这狗东西的,害人不浅哪! 
  赵鸣那天流泪了,一个大男人,泪水流了一脸一脖子,顺着肋骨往下流淌,流到肚脐上,在那儿蓄了一窝。赵鸣哭过后,也不喊了,眼睛也直了,抽了脊髓似的,半天没动静,窝在满是灰尘的写字间里,天黑尽了也不出来。   
  《亲爱的敌人》三(7)   
  事情并没有像赵鸣说的那样,前途是个凼子,下去的都是泥中尸首。穆仰天也不光是豁出去了,拿着杀手的名义到处拍蚊子。穆仰天毕竟有文化、有谋略、头脑灵活、肯吃苦,属于过江之鲫中得了机会的那一尾,说是横竖一点儿不剩全都掏出来,说是赌,其实并不穷凶极恶地提了刀抢银行,困境到了什么时候,茫然到了什么时候,也没有乱了方寸,做到最后,到底让他给做出起色来。 
  穆仰天咬死了要打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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