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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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去哪儿去哪儿。”
“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还不明白?”穆仰天手里捧着茶杯,围着穆童转圈儿,说,“那是人去的吗?你能去吗?你已经把初中混完了,难道还想把高中混出来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穆童头也不抬地替流川枫描着红,满不在乎地说,“大家都混,又不是我一个人。”
“大家都混,那是大家没睡醒,不明白。”穆仰天耐着性子,拿大道理说服穆童,“今后是竞争世界,一切都靠拳打脚踢,没有挨打和打人的本事,你连养活自己都难,不要说发展了。爸爸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使性子。”
《亲爱的敌人》二(8)
“你要觉得好你去,”穆童不耐烦了,把笔往纸上一丢,说,“我又不是樱木花道①,凭什么要去丢那个脸?”
一句话把穆仰天抵到南墙上贴着,半天下不来。
穆仰天后来想过了,自尊心的确是个问题。穆童成绩不好,自尊心却一点不比别的孩子差,往深里说,该得的彩头除了因为学习成绩差没得上外几乎都得上了,那样的自尊心甚至比别的孩子更强。要她以自费生名义去的重点中学,讲究的是新血统论,孩子培养得一个个跟优质狼似的,两眼血红,逮着黄冈秘卷② 往死里咬,逮着奥赛杯③ 也往死里咬,学校生生就是一个硝烟滚滚的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死我活,穆童要是去了那种学校,不给咬死,臊也会给臊死。
穆仰天这么一想,到底拗不过现实,妥协了,只好改变策略,采取曲线救女的方式,把穆童送进了鼎新外国语学校。
鼎新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学校在汉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名誉校长是中科院院士,校董事会中有好几个大名鼎鼎的国家级特级教师,师资比一般的区级重点中学还好,在教学上有号召力。论学校的硬件,二十四个学生一个班,智能化全封闭式教学,教室宽敞得可以踢足球,而真正的足球场比高尔夫球场还大,球员得开着电瓶车追球,裁判得拿望远镜才能看过来,学习和生活条件没得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最关键的一条,学校是新办起来的,大家在资历上都一样,都是凭着自愿外加高额学费进入学校的,生源上不讲究历史,也就没有自尊心一说,仅此一条,就可爱得让人热泪盈眶。这种可爱的学校,几乎算得上是上帝亲自创造的,很适合穆童这样的问题孩子入读——好像上帝知道穆仰天,并且知道穆仰天有穆童这么个难得侍候的女儿似的。
穆仰天这一回学聪明了,联系过学校后,赞助费没交,先征求穆童的意见,免得费用交了,穆童说声不去,又着脸找人家往回要钱,不合适。
一听说是鼎新外国语学校,穆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没心没肺地说,反正你有钱,不掏白不掏。
事情解决了,穆仰天松了一口气,抠了抠头,抠下一把头发来。他往卧室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穆童。
“别以为我是替你去的。”穆童没挪窝,目光等在那儿,明白他是看她什么,说,“小慧也去那个学校,我是替自己去。”
穆仰天有些发呆,呆一会儿回到卧室,在床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套间的卫生间照镜子,这才发现,他那些日子头发掉得厉害,大有秃顶的趋势,惨。
《亲爱的敌人》三(1)
穆仰天一生中犯下了两个重大错误,一个是在女儿穆童的问题上,他忘记了女大十八变的古训,没有看到生下来丑丑的女儿会在长大以后变得漂亮起来这个前景,急功近利,差一点儿断送了父女之间的感情。再一个重大错误,是犯在妻子童云身上,为这个错误,穆仰天差点儿没杀了自己。
穆仰天和童云结婚时,两人都是工薪族。穆仰天工资带奖金一个月七百多元,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国营企业中,算是不错了。童云所在的江汉区“健康幼儿园”历史悠久,是市里的重点幼教单位,但凡有点儿门路的,想把儿女往贵族里培养的,都托人写条子把孩子往“健康幼儿园”里送,幼儿园因此生源爆棚,教职工福利待遇高,童云一个月能拿八百多元,在那个年代的幼教行业里,算高收入了。
两人结婚的时候,穆仰天二十三岁,童云二十一岁,都很年轻。穆仰天的父母过世早,穆仰天不用操心老人;童云的父母在世,老两口有稳定的收入,自己花不完,一天到晚惦记着贴补儿女。穆仰天和童云结婚的时候,虽说因为穆仰天的阻止,老两口是女儿蜜月后才赶到武汉来的,但来的时候抱了个二十九寸的大彩电,拖了台双门自动除冰的大冰箱,还不依不饶,硬塞给女婿五千块钱,说是给女婿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认老亲爷老亲娘①;而女儿那边,老两口不是对女婿这个司马相如信不足,是不肯让女儿文君当垆,苦着屈着了,背着女婿,私下里也留下了贴己。等老人前脚离开,童云后脚就做了吃里扒外的人儿,把老人给的贴己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了穆仰天。穆仰天一看存折上的数目,吓了一跳,说,两万呀,核对过没有,该没随随便便多出个零头来吧?又说,你爸爸妈妈没窝藏银行劫犯吧,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童云就嘻嘻笑着吊上穆仰天的脖子,说劫犯倒是有一个,和银行无关,劫的也不是钱,是他们养了二十一年的女儿,那人就在眼前。
两人没有生活上的负担,有一份中等偏上的收入,再有一份拔尖得直往云彩里蹿的爱情,很满足。
穆仰天和童云都不是物质至上主义者,都尊崇赛利格曼② 的那句名言:“财富,尤其是财富的增加,与幸福只有很低程度的相关。”没有钱的日子当然痛恨得很,真要一文不名,或者手头拮据,不用人发动,自己就主动奋起了,要当烧杀掠夺的革命者。但要让钱做主子,自己当奴隶,这种事儿也不愿干。两个人都明白,守着个好单位,能挣钱,那是自己运气好,却不知道金钱是一只可以变通的魔方,谁来玩、怎么玩,那六方体组合成的图案,是完全不同的——就两个人的智商,不是不知道,是不愿费那个脑子,干吗呢。
这样,两人世界时,穆仰天也好,童云也好,一下班就往家里赶,先回家的踮着脚尖盼后回家的,后回家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天落刀子也一路百米速度十二秒地往家里赶。赶回家,门一关,两人有说有笑,做着什么或什么也不做,一件不起眼的事也能说得热热闹闹,那么说着笑着,渐渐地合二为一,凑到一块儿去了,或者不是一,数字还是两个,却是黏着不大容易分清的两个,只好把他们当做一组数字来看。两人整天腻在一起,也只求腻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根本不管那个万马奔腾的年代,他人都在寻思着方法做生意赚钱,而他们早已经落伍了。
落伍是客观存在,但穆仰天和童云还偏拿客观的东西不放在眼里,把主观的旗帜扬得高高的。经济上,钱多时多花,钱少时少花,没钱时也有办法——“炮生为熟,以化腥臊”的烹饪不要了,“煮海为盐,盐调百味”的调和也不要了,两个人一人一碗盒面,开水一冲,手牵着手坐下,笑嘻嘻地隔着桌子吹蜡烛,穆仰天讲蒸煮烧烩炙煎炒烤炝煸炖煨煲炮焙炸熘焖扒汆,童云就讲鼎盘盆尊壶觚卣簋豆镬觥觖觞艮虢虢卣,讲得一屋子香气撩人。总之,穆仰天有的是新奇的念头,童云也不让穆仰天,要迎合穆仰天,不让穆仰天一个人在那里过干瘾。
要不就是童云套着一件宽大的汗衫,光着两条纤长的腿,对着镜子琢磨孩子的舞蹈,穆仰天在一边当观众,提一些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意见。
童云纤长胳膊纤长腿,人像六月里的杨柳枝,没风时都动,要有点儿风,能轻漾着上了天,让穆仰天仰了脸看,无限喜欢。这样的童云,人是好看到天上去了,不在评价之列,穆仰天说“好看”或者“不好看”,评价的是童云替孩子们编的舞蹈,是自己对童云一招一势的感觉。
穆仰天不是书香家庭出身,小时候又四处撒野,没有什么文娱基因和训练。但穆仰天对生命却是敏锐的,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只须抬头一看,就能看出力量来,就能看出去向来,就无端地有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地涌过,让他不易觉察地抬动一下双臂。那意思虽没说,但细心的人谁都能够看出来,是他想跟了鸟儿飞去什么地方。这样的穆仰天,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好看了,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鼓掌;不好看了,不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提出来,供童云参考。
穆仰天严肃地对童云说,他的标准,绝对不带私情,是公允的、客观的、具有建设性意义的,童云应该加以重视,最好从善如流。还威胁童云说,真要看出童云有什么狗屎动作,他决不留情,一定塞了手指头在嘴里吹口哨,并且跺脚,叫“下课”或者“洗了睡”。
《亲爱的敌人》三(2)
问题是,穆仰天光顾了看童云,童云在他眼里十全十美,没有不好看的地方,怎么看都看出动人来,看得他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之后,穆仰天又不知道收敛,也不管童云是在那儿干什么,舞出来的是移星揽月,还是拈花微笑,站起来就拼命鼓掌,把巴掌拍得通红,那样的掌声根本就没有节制,破坏童云的舞蹈节奏不说,基本上形成了噪音,对舞蹈家的艺术生活是个严重的影响。
童云没有听见口哨声,也没有听见跺脚声,连参考意见都得不到,不满意了,收了势,停下来,要穆仰天严肃一点,客观一点,要穆仰天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也回到舞蹈批评家的位置上去,认真提出意见,并且告诉他在排练场中禁止喧哗,否则取消他的评委权。
穆仰天心里迷乱得很,又怎么严肃得了,客观得了?他说吹口哨、跺脚、扯了嗓门喊“下课”和“洗了睡”,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他连国家队都跺过脚,连CCTV都喊过“洗了睡”,谁又拦住过他?他看童云样样好,看童云十全十美,那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半点儿虚伪也没有,就因为这个,就要取消他的评委权,那也太不公平了,这世界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童云看出来了,彻底看出来了,在这种时候,穆仰天不可能是知音,不可能做到客观和公允。童云也不是真要罢黜他,也喜欢他在身边,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炽热地罩住她,让他在心渊的深处,默默地种植下她来。只是别弄出噪音来,让周遭的邻居受骚扰。于是童云就退而求其次,重新修改排练场规则,要穆仰天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好了,评委还是评委,但只是荣誉评委,只看不说的评委,同时不要乱鼓掌。要是嫌手里空了,耐不住寂寞,也不用竖了手指往嘴里塞,不用吹口哨,去把茶杯拿过来,捧着,喝苦丁凉茶败火,等童云跳累了,再来喂她喝。
穆仰天被限制得严严实实,干坐着,还要罚在手里捧一杯凉茶,心里委屈,反而坐不下去,看着看着不干了,对观众的角色不满足,对低幼班学生的角色更不满意,要参与到童云的创作中去,和她上床,两人一起跳舞。
童云不干,说我给孩子们编舞,我是正经事儿,你别捣乱。
穆仰天觉得他的建议是合情合理的,不是歪风邪气,两个人一起舞蹈,他体现阳刚,童云展示阴柔,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个性和协调一样不少,属于精神文明的一部分,要分析起来,是更高一级的正事儿。何况,两个人一起搞创作,空不下谁来,不用再定什么规则了,也不会再有谁起哄了,环球同此凉热,更好。
童云并不抵制上床。童云在床上也会舞蹈。童云是一条精彩绝伦的鱼儿,要在床上舞蹈,一点儿也不让过穆仰天去。但她现在忙。她要给孩子们编舞,让孩子们像小鸟一样,舞着舞着就上了天,老师捉不住了,家长也捉不住了,飞成自由精灵,世界由此美妙动人。至于他们俩的舞蹈,肯定要跳,但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排在为孩子编舞之后。童云就和穆仰天商量,等她编完孩子们的舞,再说他俩双人舞的事儿——编完孩子们的舞,两个人收拾了排练场,从从容容地上床,阳刚并且阴柔,分工并且合作,游刃有余地精神文明一把,好不好?
穆仰天不高兴了。穆仰天觉得童云那样做,是在找理由排斥他,把他排斥于两人游戏之外。穆仰天嫌一万年太久,还嫌童云太自私,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只顾了孩子,没有顾大人。穆仰天这个人天生犯犟,平时相当配合的,童云上楼时嫌累,说你背我,他腰一躬就把童云从一楼背到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