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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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的灶位已经转移到脑干和丘脑部位,这样复杂的部位,难以支持开颅手术,治疗方案只能定为激素和脱水药物治疗,辅助以放疗。主治大夫向穆仰天解释,放疗只对少量供氧充足的肿瘤边缘细胞有效,肿瘤中心细胞数量多,低氧条件下的细胞并不能完全消灭,所以,单纯放射治疗对延长病人的生存期作用有限,这个治疗方案,属于姑息治疗,目的是延长生存期。也就是说,穆仰天不可能痊愈,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死亡。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医生不是占卜家,无法准确计算出一个患者的生命存活期。从病例上讲,与穆仰天同样的患者,有身体情况不如穆仰天的,硬是活了三四年,有身体比穆仰天还棒的,一个星期就不行了,穆仰天能活多久,得等首次治疗结束之后,看治疗效果再行判断。
穆仰天结束了检查和院方的病情通报,很快要进入治疗阶段了。他向医院请了假,回家安顿一下家里的事,然后回医院接受治疗。
穆仰天心情沉重得很,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医院里走出来又走到了大街上的。街上车水马龙,冬天里的晨雾正被太阳驱散着,再一遭遇车水马龙,更是撞得千疮百孔。正是早上上班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刚打烊的夜总会领班,谁都忙碌得要命,而所有的人当中,最忙的大概要属交通警察了。穆仰天站的这个地方,离航空路十字路口转盘不远。他看见两个交警在十字路中心的指挥台上,转过来转过去地指挥解放大道和青年路两方四头的来往车辆,另外还有三四个交警在路口怒发冲冠地驱赶着车辆。自动控制红绿灯这个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上下班的高峰时期,武汉市这个时候大约有三百万人和几十万辆机动车和上百万辆自行车同时出门,他们和它们全都急不可耐,想要比别人更早一点通过壅塞的路段,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谁也不想等到一分钟后再度变换过来的绿灯。武汉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光人多车多,人和车还个个有脾气,谁也不买谁的账。试想一下,高峰时期,几十万辆自行车从大街小巷里钻出来,蝗虫似的汇成一条自行车的河流,那是几十万个义无反顾的黄继光,几十万个临死不屈的邱少云,几十万个同归于尽的董存瑞①,那样的磅礴气势,来势汹汹,谁能不怕?
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很奇怪地,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是要去干什么的。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体,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也永远不会腐烂。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儿话。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或者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一个人回到家。
那几天,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远方。穆仰天其实并不知道远方在哪儿、远方是什么,只是生命中有一种冲动,让他不愿意待在原地,在成长中徘徊下去,是要去梦中不断暗示着自己的远方施展的。这种冲动有过很多次,譬如大学毕业没考成研究生时,譬如工作和生活中感到失落时。后来遇到了童云,穆仰天就以为童云是自己的远方,他找到了童云,就等于是找到了远方。等到童云急匆匆地,一个人先走了,一去不复返了,穆仰天就恍然大悟,原来童云不是自己的远方,童云去的那个地方才是远方。可那个远方到底是什么,童云没有带信来,自己不知道,真要追究起来,只知道一点,就是那个远方在前面,在他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样说来,远方不过是个人生命中一种永不放弃的期盼而已。
《亲爱的敌人》十三(3)
穆仰天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有过沮丧,有过绝望,却一直没有放弃。再困难的时候,他都顶住了,不曾向命运之神扬过白旗。这一切,都因为他保护住了自己的期盼。
这么说,一个人是有梦的,这个梦就是远方。而远方是在远方的,永远不可抵达,抵达了就不是远方了。
穆仰天现在患上了绝症。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他已经快结束所有的抵达了,接近了他最终要去的远方了。不管这个远方是不是穆仰天的期盼,毕竟童云在那里,他很快就要去和她相会了;有了这个,他不会害怕什么,甚至有一种下意识的急迫。
穆仰天放不下的是女儿穆童。他和童云是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孩子的。他们以爱的名义乞求于上苍,再以生命的形式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那真的不是孩子的决定,不是孩子的意愿,而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她长成什么样,成长中有多少痛苦和欢乐,日后是否有出息,这却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惟一能够决定的,是陪伴她,耐心或急切地等着她长大,然后由她在爱的名义下,向上苍伸出双臂,乞求另外的新鲜生命的降临。现在孩子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有十五岁,他们一个等不及地去了远方,另一个也等不及了,要急匆匆地往远方去,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决定,由不得他们接受或是拒绝,但这样的分离结果,却要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担当了。
穆仰天连续几天都在考虑,如何把自己正在快速腐烂这件事情告诉穆童。这是死亡。穆仰天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而且谁也保不定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离开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时间留下。这样,穆仰天就得尽快把事情告诉女儿穆童,不能在穆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就撒手而去,让穆童不知所措。
现在穆仰天要做的,是如何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女儿,让她知道这个现实,让她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知道,作为父亲,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她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父女俩再来考虑,接下去的那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做一些什么、还能够做些什么。
童云出事的时候穆童没有哭,她那时是恐惧,是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可当穆仰天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穆童的时候,穆童却像塌了天似的,哭得一蹋糊涂、惊天动地、不可遏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穆童先是坐在那里,恨恨地盯着穆仰天,好像穆仰天对她说出了那个现实,穆仰天就是她的仇人似的。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也不接穆仰天递过去的纸巾,拿手背一下一下揩着脸,把一张脸揩成了样子难看极了的大花猫。接下来,她哭出了声,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剧烈,是委屈到死也不肯原谅穆仰天的样子。然后她站起来,嚎啕大哭着冲穆仰天嚷道:“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你们说你们需要我,你们爱我,可你们生下我,妈妈走了,你也要走了,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青蛙有什么区别?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蚊子有什么区别?”她用力跺着脚朝穆仰天大声喊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穆仰天朝穆童走过去。他想抱住她。他得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不能让她在绝望之中滑落得越来越深。穆仰天想,不光她恨他,连他也恨了自己;他想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搂进怀里,告诉她,他和她的妈妈对不起她,但那不是他们的故意,他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他在即将接受第一个放疗之前回到家里来,就是要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告诉她他不会放弃,他会努力和病魔作斗争,战胜疾病,留在她身边;就算他努力了,病魔也不放过他,还是要让他离开,至少在生命允许的时间范围内,他会安顿好她,然后他再上路。
穆童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再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她样子恶狠狠的,像一只被欺骗了的小狗,伸长了脖子,瞪着仇恨的目光看着穆仰天,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她拉开大门,一扭头冲出了家门。
穆仰天出门去找穆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没有麻烦别人,也没有费多少周折,在小慧家里找到了穆童。
穆童盘腿坐在小慧的床上,眼睛红红的,脸上花里胡哨的,粉红色的外套胡乱系在腰上,像个败下阵来的球员,神经兮兮地,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薯条,塞得嘴里鼓鼓的,一个劲儿地作呕。就那样,她还不停下来,依然往嘴里填着薯条,填得小慧都害怕了,又不敢和她说话,只得不断地往返着去冰箱里替她拿饮料罐。
看见穆仰天进门,穆童不说话,也不搭理他,丢掉薯条包,从床上下来,蹬上运动鞋,起身就往外走。穆仰天谢过小慧的父母,一再赔过打扰,出了门,跟了上去。穆童在前,穆仰天在后,两人像汪洋中一大一小两只船,沿着中山大道喧哗的闹市往家里走。一路上,父女俩谁都没有说话。穆仰天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穆童还在绝望里,不肯说。
那天一回到家,穆童就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穆仰天做好了饭,叫她,她不出声,上楼去敲门,她也不开门。穆仰天回到饭厅,撤了碗碟,去冰箱里拿了爆米花,微波炉里转了一满篮,纸袋里装了两听可乐和一只巴西橘,上楼放在穆童房间的门口,对着门里说,门口有吃的,饿了开门拿。然后他一步步下了楼,去厨房里锁好煤气,关好微波炉,洗了手,去起居室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端着茶杯上了露台,在露台上坐下,一口一口地喝茶。
《亲爱的敌人》十三(4)
天快黑的时候,一群回舍的鸽子从露台外掠过,带过一道温暖的风。穆童从楼上下来了。先在起居室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开灯。过了一会儿,走到穆仰天卧室门口,怯怯地推开门,鱼儿一般无声地滑进来,上了露台。
穆仰天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身后的穆童。穆童眼睛肿成了大眼虾,分明在泪水里浸泡得太狠,头发却重新梳过,脸也认真洗过了,人靠在露台门边,幽幽地看着穆仰天,没有动。父女俩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穆童离开露台的门,贴了过来,伸出手,把穆仰天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杯接过去,然后背对着穆仰天轻轻说:“爸,换衣裳吧,我送你回医院。”
《亲爱的敌人》十四(1)
穆仰天和自己的主治大夫十分严肃地谈过一次话。穆仰天要主治大夫告诉他,他这个病,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主治大夫开始没有理解穆仰天的意思,他耐心而又委婉地对穆仰天解释了很多,从肿瘤细胞杀伤的理想模式,到多药耐药造成的抗拒性后继治疗障碍,从星形细胞瘤对伽玛刀的阻碍,到血脑屏障对药物浓度的修饰,基本上对穆仰天做了一次肿瘤外科知识的速成培训。穆仰天很有耐心,比主治大夫更有耐心。他坐在主治大夫面前,在主治大夫说话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听着。等主治大夫说完了,他开口说:
“谢谢你大夫,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其实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知道这些没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我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后来明白了穆仰天的意思。他明白穆仰天并不关心那些有关肿瘤的事情。一周前他想要知道一件事,现在他关心的仍然是这件事。穆仰天关心的是,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多长时间。
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据已知的病例,脑瘤晚期一年存活率仅为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
“我呢?”穆仰天盯着医生问,“我在这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中间吗?”
“这个我不能肯定,”主治大夫说,“但我想,我可以乐观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