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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道教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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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 ‘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每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巳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卧云” 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 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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