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精选-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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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也与农村里的小作坊差不了多少,商业更受到传统文化观念的歧视,从商的赚了钱不干别的事,或者捐官,或者买地,仍然支付给官僚农业文明,而并不给商业本身带来多少积累。因此中国的城市可说是一种难以巍然自立的存在,很难对农村保持长久的优势。《红楼梦》中的农妇刘姥姥进几趟城,逛几趟大观园,歆羡万状,但贾府的财富来源,一是靠宫廷赏赐,二是靠田庄奉献,而宫廷赏赐一项不仅极不可靠而且入不敷出,主要还是靠田庄。让田庄支撑这么个大场面毕竟难乎其难,政治靠山一动摇只得全盘散架。城市里最富足、最有资历的府宅尚且如此,整个城市的脆弱性也可想而知。最后,连炙手可热的王熙凤的女儿,也只得靠乡下人刘姥姥来救助。
中国城市的寄生性从反面助长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式的简单农业思维,在农民眼中,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而拥有财富的人,大抵是不义之人,因此需要定期地把自己直接生产出来的财富抢回来,农民起义军一次次攻陷城池,做的就是这件事。中国农民历来认为,在乡间打家劫舍是盗贼行径,而攻陷城池则是大快人心的壮举。城市本身的不健全,加上辽阔的农村对它的心理对抗,它也就变得更加没有自信。许多城里人都是从乡间来的,他们也对城市生态产生怀疑,有一种强烈的“客居”感,思想方式还是植根于农业文明。一个最浅近的例子,是直到今天小学语文课本里还可能收录着的宋代张俞的那首绝句: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照这首诗的逻辑,只有让养蚕人穿着遍身锦罗,种田人独享一切农产品才算合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之一种极其正常的城市逻辑,一点不值得惊异,但让农村眼光的人看来却曾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反应:竟然是“泪满巾”!首句“昨日入城市”非常确实地点明了诗作者与城市的对立情绪,很有文化研究的价值。从前这首诗常被引伸为具有阶级反抗情绪,那是搞错了的,张俞本人也不会同意。有意思的是这首十分矫情的小诗竟然闹得一切受过初等教育的现代中国人都会背诵,诗中所传达的乡下人冷眼看城市的心态变成了中国的习惯心态。这些年来,我还经常听那些被家长打扮得完全达到国际大都市时髦水平的小孩,奶声奶气又强作悲愤状地背诵这首诗,心中就默默祈祷:什么时候,换一首吧!
连城市的普通生活形态也受到如此的抗拒和谴责,当然更谈不上对城市心理规则的弘扬了。中国历史上很难举得出一批真正的城市思想家。读古希腊、罗马文献,看到那些政治家、思想家一开口就朗声朗气地呼唤:“雅典城的公民们!”“罗马城的公民们!”在中国古代就缺少这种呼唤声。第一个真正具备城市意识的思想家,我觉得是龚自珍,那就出现得太晚了,而且他也未能让自己的声音占领任何一座城市。
在农业社会里人们都归之于千篇一律的生产命题,因此虽然分散却思维同一;城市正相反,近在咫尺却生态各异,紧密汇集却纷纭多元。这种多元汇聚又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生活需要,使城市生活变得琳琅满目;这种多元汇聚还会造成不同信息的快速沟通,使城市人成为视野开阔、思维敏捷、选择机会繁多的一群;这种多元汇聚更形成一种价值比照,使城市人对生活的质量、人生的取向、社会的走势、政治的安危产生了一种远远高于农村流散状态的比较和判断。这样一来,城市人成了中国社会中十分违背传统教化原则的人文群落,无论是对农民还是对统治者来说,都觉得不好对付。城市意识,也几乎成了异端邪说,尤其是到了中国近代,列强的武力和国际文明同时进入沿海都市之后,城市意识里又自然而然地融化进国际价值坐标和现代商业原则,更是根深蒂固的中国农业文明所难以容忍的了。两种文明的搏斗,从上世纪延续到本世纪,越演越烈。城市文明滋长得十分艰难又十分顽强,而农业文明的包围和反击则更加厉害。
现代中国城市经常领受到企图疏散城市元气的非城市化运动。或者按照农村的村落重新组织城市的居民社区,出现了大量“城市里的乡村”;或者让城市居民和工厂成批地下放到农村,把城市一点点剥蚀。直到本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这种非城市化运动达到高潮。为了引导城市居民离开城市,曾经提出过“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著名口号,这个口号包含着对城市生活的无知和蔑视,是一种把直接的农业生产看成创造财富的唯一手段的小农观念在作祟。紧接着,就出现了驱赶所有城市里的青年学生到农村去的全国性运动。这个运动之所以与知识分子支援边疆建筑完全是两码事,在于它把所有的青年学生的全部人生道路都划给了农村,因此也就否定了城市在知识层面上有延续和继承的必要性,进而否定了城市存在的必要性。当然,每一所中学的毕业生都要下乡,每一家的子女都要下乡,而且都是终身性的下乡,城里剩下的只是中老年和因病实在无法下乡的青年。要是这个运动不结束,而是真的成了当时所说的“基本国策”,那么不要很多年,一座座城市不再会存在任何有生力量。苦苦思念着乡间儿孙的老人一批批死去,城里还会留下什么人呢?街道还在,楼房还在,但已成了沙漠里搭建起来的那座“敦煌”,作为一座城市已不复存
在。城市消亡了,消亡在现代,消亡在强悍的小农意识的侵凌中。这一运动使广大知识分子青年遭受的可怖悲剧已经人所共知,但更为可怖的悲剧确实它直接指向着城市的消亡。幸好这一运动只延续了十年,而新时期的一个突出标志恰恰正是各个城市的自我强固,同时又在中国广大农村中渐渐渗入某种城市生态和城市意识的元素,是城市的伟力有可能来滋润万里山川。城市,终究是中国现代化的据点。
也许不是危言耸听:我们,真的躲过了一场使无数城市陷于消亡的现代灾难。须知,这些灾难一旦构成,可能是中国本世纪以来最大的倒退。
但是我们又不能过于乐观。现代城市意识在中国的崛起和普及殊非易事,有许多方面我们还需要从启蒙开始。城市的一时繁荣并不等于城市秩序的形成,更不等于城市文明的建立。
城市文明以密集的人群为前提,因此必须呈现出一种立体构架,一层一层地分列出社会文化价值等级,并以此为依据进行有秩序的操作。没有这个构架,人群的密集会产生反面效应,这是我们以往经常看到的事实。在乱哄哄的拥挤中,哪怕是一句没有来由的流言也会翻卷成一种情绪激潮,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中国近代以来,一切人为的大灾难几乎都产生于城市,便是这个道理。没有构架,那些搬弄是非、兴风作浪的好事之徒就会在人群中如鱼得水,而城市的优秀分子却会陷身于市井痞子、外来冒险家、赌徒暴发户的包围之中,无法展现自身优势,至于为数不多的可以作为城市灵魂的大智者则更会被一片市嚣所淹没。没有构架,他们是脆弱的;没有他们,城市是脆弱的。
不能设想,在古希腊的雅典没有亚里士多德,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伦敦没有莎士比亚,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没有雨果。他们是城市的精神主宰,由他们伸发开去,一座城市的行为法则和思维默契井然有序,就像井然有序的城市交通网络和排水系统。中国也拥有过高水平的思想文化大师,但他们为了逃避无秩序的拥挤,大多藏身于草堂、茅庵、精舍,大不了躲在深山里讲学,主持着岳麓书院或白鹿洞书院,与城市关系不大。这个传统,致使我们直到今天还无法对城市文明作出高层面的把持和阐扬,而多数成功的艺术作品更是以农村或小镇为表现基点。
因此,突然热闹起来了的中国城市,还没有从根本上摆脱它们天生的脆弱性。因此我们还不能说,今天的中国城市已经完成了对数千年的封建观念和狎弄意识的战胜。
城市,还有被消蚀的可能。
四
就我个人而言,有时也会被身边的烦嚣搅得头昏脑胀,很想躲开城市,进而对呼唤城市文明的必要性产生怀疑。尤其是不少西方城市人已经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我们是否一定要去钻别人已想钻出的怪圈?
由此,我又想起了发现渤海国遗迹的清代流放者们。他们被城市放逐了,离别城市那天还涕泪交加,现在突然看到一个大都市的废墟,他们会作何感想?我想,他们大多会从废墟中领悟城市里功名的无聊,从而获得平静和超越,减轻心头的苦痛。
记得离开渤海国废墟后我们去了不远处的镜泊湖。面对着镜泊湖宁谧的美景,我曾想:废墟傲视着一时功名的短暂,而镜泊湖则又进一步傲视着废墟的短暂。渤海国的废墟存在了一千多年,而镜泊湖至少已存在了一万多年。废墟是以往功业的遗留,镜泊湖完全离开了功业,因此也没有废墟,永远是一派青春、一派妩媚,妩媚了上万年也不见老,被它妩媚过的建功立业者都一一化作了尘土,而它还是妩媚着。像镜泊湖一样冷清和漠然,多好。
这么一想,我似乎获得了全然解脱,就像老庄哲学曾经给过我的,但很快我又感觉到了这种解脱的虚假性。有血有肉的人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等同于万古湖山,事实上我就连在镜泊湖住上较长时间也会因寂寞、孤独而无法适应。我尽管喜欢安静、崇尚自然,却绝不会做隐士。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更渴望着无数生命散发出的蓬勃热能。与其长时间地遁迹山林,还不如承受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忙忙的脚步,以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无数面影。我绝不会皱着眉装出厌恶世人拥挤的表情来自命清雅,而只是一心企待着早晨出门,街市间一连几个不相识的人向我道一声“早”,然后让如潮的人流把我溶化。
说到底,我是一个世俗之人,我热爱城市。
我对城市的热爱,当然也包含着对它的邪恶的承认。城市的邪恶是一种经过集中、加温、发酵,然后又进行了一番打扮的邪恶,因而常常比山野乡村间的邪恶更让人反胃;但是,除非有外力的侵凌,城市的邪恶终究难于控制全局、笼罩街市,街市间顽强地铺展着最寻常的世俗生活。因此,我们即便无法消灭邪恶也能快步走过它,走过邪恶,走向人性,走向人类的大拥挤和大热闹,这便是城市的步履——一种形而上的人类学步履。
49、历史的母本
在中国文化史上,让我佩服的人很多,让我感动的人很少。
这很自然。因为文人毕竟只是文人,他们或许能写出不少感动人的故事,自己却很少有这种故事。
有时仿佛也出现这种故事了,例如有的文人舍己救驾,有的文人宁死不降,但这又与文化史关系不大。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以忠臣或守将的身份进入了政治史和军事史,而不是以文人的身份推进着文化史。
既能够牵动中国文化史,又能够牵动我们泪眼的人物在哪里?
还有比墨子和屈原更让我们感动的人物吗?
有。他叫司马迁。
我早就确认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让我感动的人物,却一直难于表达感动的程度。
读者诸君也许会想,司马迁的感人处,不就是以刑残之身写出了一部重要的历史著作嘛,怎么会一直难于表达呢?
是的,我想表达的内容要艰深得多。
今天我想冒一下险,把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试着表述一下,而且故意放在这篇文章的最前面,触犯了写文章绝不能“由深入浅”的大忌,望读者诸君硬着头皮忍耐一下。
我认为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有以下三个层次。
第一,司马迁让所有的中国人成了“历史中人”。
《史记》以不可超越的“母本”形态一鸣惊人,成为今后两千多年一代代编史者自觉仿效的通例。因此,是他,使中华民族形成了前后一贯的历史兴趣、历史使命和历史规范,成为世界上罕见的始终有史可循、以史立身的文明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本人虽然早已去世,却是全部《二十五史》的总策划。他使书面上和大地上的两千多年历史变成同一部通史。
他使历朝历代所有的王侯将相、游侠商贾、文人墨客在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都会想到悬在他们身后的那支巨大史笔。他给了纷乱的历史一束稳定的有关正义的目光,使这种历史没有在一片嘈杂声中戛然中断。中华文明能够独独地延伸至今,可以潇洒地把千百年前的往事看成自家日历上的昨天和前天,都与他有关。司马迁交给每个中国人一份有形无形的“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