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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余秋雨散文精选-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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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苏州又重修了唐伯虎墓,这是应该的,不能让他们老这么委屈着。 



一切都已过去了,不提也罢。现在我只困惑,人类最早的城邑之一,会不会、应不应淹没在后生晚辈的竞争之中?

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许留存。最近一次去苏州,重游寒山寺,撞了几下钟,因俞樾题写的诗碑而想到曲园。曲园为新开,因有平伯先生等后人捐赠,原物原貌,适人心怀。由园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由于这个普通门庭的存在,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重镇。当时的苏州十分沉静,但无数的小巷中,无数的门庭里,藏匿着无数厚实的灵魂。正是这些灵魂,千百年来,以积聚久远的固执,使苏州保存了风韵的核心。

漫步在苏州的小巷中是一种奇特的经验。一排排鹅卵石,一级级台阶,一座座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以前、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奇也不要紧,2500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今的曲园,辟有一间茶室。巷子太深,门庭太小,茶客不多。但一听他们的谈论,却有些怪异。阵阵茶香中飘出一些名字,竟有戴东原、王念孙、焦理堂、章太炎、胡适之。茶客上了年纪,皆操吴侬软语,似有所争执,又继以笑声。几个年轻的茶客听着吃力,呷一口茶,清清嗓子,开始高声谈论陆文夫的作品。

未几,老人们起身了,他们在门口拱手作揖,转过身去,消失在狭狭的小巷里。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鹅卵石,依然是座座关闭的门庭。

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涌出来几个人:再是长髯老者,我会既满意又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既高兴又不无遗憾。

该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47、举例李清照

从名誉罗网中挣身而出的过程,很可能贯穿人的一生。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全然挣脱,其中包括一些极其杰出的人物。这实在是有关生命本质的一系列悲剧故事。 

我深知只有具体地体验了这种故事才能真正领悟有关名誉的种种涵义,因此必须选一个这样的人来举例,选来选去选中了李清照——一个清纯绝俗到似乎不应该有名誉问题的人。女诗人风华绝代又与世无争,成天独个儿伫立于西风黄花之中,又不招谁惹谁,会遇到一些什么名誉问题呢?正是这种疑问,触及了人生与名誉之间的险恶玄秘。 

那末,就说她吧。

李清照是在与赵明诚结婚之后,开始目睹长辈们遭受的名誉灾祸的。这种经历像是一种试炼,让她明白一个人在名誉问题上的乖谬无常。她的父亲李格非与当时朝廷全力排斥的所谓“元祐党人”有牵连,罢职远徙。这种名誉上的打击,自上而下,铺天盖地,轰传一时,压力极大,但年轻的李清照还能承受,因为这里还有另一种名誉——类似于“持不同政见者”的名誉。然而不幸的是,处理这个案件的恰恰是丈夫的父亲赵挺之!这一下就把这对恩爱的年轻夫妻推入十分尴尬的境地:只要一方的父亲能保持名誉,另一方的父亲就必然失去名誉;而这种你死我活的格局压在一个家族的头顶,实际上连一半名誉也无法保持,只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别人看笑话,两败俱伤。李清照身在其中立即体会到了这种尴尬,曾大胆写诗给公公赵挺之,要他以“人间父子情”为虑,顾及儿子、儿媳和亲家的脸面,不要做炙手可热、让人寒心的事。

一个新过门的儿媳妇能够以如此强硬的口气上书公公,可见做公公的赵挺之当时在亲友家族乃至民间社会中是不太名誉的,但实际上他很可能是一个犹豫徘徊的角色,因此最终也遭到打击,甚至在死后仅仅三天,家产被查封,亲属遭拷问,儿子赵明诚也被罢免官职。事虽如此,他原先缺失于民间士林的名誉并没有恢复,反而增加了一层阴影,人们只把他看成三翻四覆的小人。古往今来,很多勉强进入不同身份而又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官吏,大多会在自身名誉上遭此厄运而百口莫辩。这时,李清照跟随着落魄的丈夫赵明诚返回故里青州居住,对世间名誉的品尝已经是涩然不知何味了。

我想,被后世文人一再称道的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俩在青州十余年的购书、猜句、罚茶的风雅生活,正是在暂离升沉荣辱漩涡后的一湾宁静。他们此时此地所达到的境界,好像已经参破红尘,永远不为是非所动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名誉上的事情没有止境,你参破到什么程度,紧接着就有超过这一高度的骚扰让你神乱性迷,失去方寸。就像是催逼,又像是驱赶,非把你从安宁自足的景况中驱赶出来不可。 

似乎是上天的故意,李清照后来遇到的名誉问题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关及个人,越来越无法躲避。例如那个无中生有的“玉壶事件”就很典型。事情的起因发生于赵明诚重病期间,曾有一位探望者携带一把石壶给这位病榻上的文物鉴赏家看过,没想到赵明诚死后即有谣传兴起,说他直到临死还将一把珍贵的玉壶托人献给金国。当时宋、金之间正在激烈交战,这种谣传关涉到中国文人最重视的气节问题,李清照再清高也按捺不住了。但她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洗刷,想来想去选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带上夫妻俩多年来艰辛收藏的全部古董器物,跟随被金兵追得走投无路的宋高宗赵构一起逃难,目的是希望有机会把这些古董全部献给朝廷。她的思路是,谣传不是说我的丈夫将一把玉壶献给了金国吗?现在金国愈加凶猛而来朝廷愈加萎弱,我却愿意把全部古董献给宋廷,这是一切稍有势利之心的人做得出来的吗?已故的丈夫与我完全同心,怎么可能叛宋悦金呢? 

这实在是只有世界上最老实的文化人才想得出来的表白方式,她显然过高地估计了造谣者的逻辑感应能力,他们只顾捕风捉影罢了,哪里会留心前后的因果关系?她也过高地估计了周围民众的内心公正,他们大多乐于听点别人的麻烦事罢了,哪里会感同身受地为别人辩诬?她更是过高地估计了丧魂落魄中的朝廷,他们只顾逃命罢了,哪里会注意在跟随者的队伍里有一个疲惫女子,居然想以家庭的全部遗藏来为丈夫洗刷名声?

宋高宗在东南沿海一带逃窜时一度曾慌张地在海上舟居,李清照也从海路追踪。这一荒诞的旅程最后在一位远房亲戚的疏通和劝说下终于结束,但在颠沛流离中,所携文物已损失绝大部分。 

付出如此代价,名誉追回来没有?这真是天知道了。 

至此李清照已经年近五十,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想她一定累极了。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她颓然回想,父亲的名誉、公公的名誉、丈夫的名誉,已经摧肝裂胆地折腾了大半辈子,究竟有多大实质性的意义呢?她深深喘一口气,开始渴望过几年实实在在的日子,她已受不住在寒秋的暮色里回忆那早已远逝的亲情抱肩而泣的凄楚,她想暂别往昔,她想寻找俚俗。于是,她在思虑再三之后接受了一个叫张汝舟的军队财务人员的热烈求婚,又有了一个家。 

她当然知道,在儒家伦理的重压下,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上层女子,与亡夫的感情弥深弥笃,而且又年近半百,居然公开再嫁,这会受到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指责?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当时很有见识的文人学者在自己著作里对李清照再嫁的恶评:“传者无不笑之”、“晚节流荡无依”……对此,我们的女诗人似乎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敢。

48、脆弱的都城



一座繁华的都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事情不仅会引起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的浓厚兴趣,而且对于不管相隔多少年之后的普通老百姓也永远是一个巨大的悬念。

一千九百多年前庞贝古城的突然湮没,至今仍然是全人类一个不衰的话题。庞贝古城的遗址从十八世纪开始挖掘,一代代挖下来,挖到现在也只挖了一大半。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始终络绎不绝,面对着昔日繁华都市的生活遗迹,大家的心情都非常复杂。只要是人,看到一切都像自己的同类竟然在那么遥远的古代就产生了如此密集的汇聚,享受着与我们的感官需求相去不远的日常生活,不能不产生有关人类和人性的深切体认。但是,这种体认立即又被那几乎无法想像的顷刻之间的毁灭所驱赶,代之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宏大恐怖。终于从恐怖中抖身而出,在一种祭奠的气氛中边走边看,脚下,是人类的庞贝。

西方应该还有一座更古老、更辉煌的都城不知到哪里去了。柏拉图在他著名的《对话录》里提到,一位埃及祭司告诉雅典著名诗人索隆,据历史记载,雅典在遥远的古代曾与一支来自大西洋阿特兰提斯岛的强大军队战斗,这个岛是一个壮阔而富丽的都城,都城四周挖有宽阔的淡水运河,河上帆樯如林,市内道路整饬,恍若仙境的王宫和神殿上镶满了金银和象牙,经常举行辉煌的典仪,但不知怎么回事,这座都城一昼夜之间遇到了强烈地震和海啸,整个儿都消失了。直到今天,寻找和考证阿特兰提斯的地理方位和消失原因的文章已经连篇累牍,但每年总还会冒出来大量论文。

在东方,柬埔寨吴哥窟的陨落也是一个千古之谜。在一百多年前,一名猎人在金边北部的大森林里发现了宽及十公里的雄伟建筑群。这个发现震动了世界,据考证,才知道这个建筑群居然代表着一个湮没于历史的王朝——公元七世纪的高棉王朝,从此东方的历史增加了一个梦幻般的时代,而一切研究东方美学和东方雕刻、建筑的人都不可能避开这个古建筑群了。但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么一个东方都城为什么突然被人类遗弃于丛林间而没有在史册上留下痕迹呢?大家猜测有四种可能:一是全城传染瘟疫死得一个不剩;二是全城发生饥荒,人们只得弃城而逃;三是外族入侵,屠城后又弃城;四是都城内两派政治势力内讧,互相残杀,最后胜利的一方又在死尸堆里感染了瘟疫。这四种可能中无论哪一种,都能出现惊心动魄的场面,闭着眼睛就能想像。

我在黑龙江宁安县即清代著名的流放地宁古塔一带旅行的时候,知道当年的流放犯曾对着这个地区一圈巨大的城墙墙根遗迹深感惊讶。流放犯中多的是具有充分历史学造诣的大学者,他们也想不出在遥远的古代这儿曾屹立过一座什么都城。他们凭常识即可判断,拥有如此宽阔的基座的城墙一定是极为宏伟的,那么这座都城也一定气势非凡,但它为什么全然成了茫茫荒原呢?它究竟是什么呢?他们中的少数人已在心底作出了猜测,但他们是严谨的学者,身处的恶劣环境又不允许他们检阅资料、测量挖掘,他们也只能把猜测咽进肚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联想到在中国流传极广的那个有关诗人李白的故事。那个故事说李白又一次因皇帝求他写点东西居然要朝中显贵杨国忠替他捧砚磨墨,高力士替他脱靴。皇帝究竟是叫他写什么重要东西可以容忍我们的诗人如此大摆架子呢?人们记得,原来皇帝收到一个叫做渤海国的番国送来的信,朝廷上下没有人能识那种文字,很丢人,后来还是贺知章推荐了李白,才解决了问题。李白要帮着皇帝写回信,当然可以摆摆架子啦。

故事只是故事,不能当作历史来相信,但流放者们发现的城墙墙基,却确确实实就是渤海国首都的所在地!

我首先看到的是外城的城墙墙基,那是两米多高的夯土基座,宽达十来米,像一道天然生成的大堤坝,延绵到远处。这个基座上面,原本应有一方方巨大的砖石砌成的雄伟高墙,可惜这儿不是吴哥窟所藏身的原始森林,而是敞亮开阔的东北平原,一座废弃的城市很难保存住一点什么,能用人力拿得走的一切都被人们拿走了,一代又一代,角角落落都搜寻得干干净净,就剩下这一道泥土夯成的基座,生着草,长着树,静静地呆着。再往前走,看到了也同样是拿不走的城门台基和柱础。据说还无意地或有计划地从地下挖出过不少零星物件,蛛丝马迹集中在一起,再加上一些史料佐证 ,昔日都城的规模已影影绰绰地可以想见。

从遗址看,这个被称为上京龙泉府的渤海国首都由外城、内城、宫城三重环套组成,外城周长三十余里。全城由一条贯通南北的宽阔大道分成东西两区,又用十余条主要街道分隔成许多方块区域,完全是唐朝首府长安的格局和气派。京城的北半部即是统治者办公和居住的宫城,城墙周长也有有五里,内中排列着五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东墙外则是御花园,有湖泊,有亭榭,有假山。宫殿中一个最完整的遗物是文献上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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