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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春-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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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停止,这个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样。他不认识人,也不再看人,连转动眼珠的事也
成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头看海臣。琴的母亲张太太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脸
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望着海臣的黄瘦的病脸。何嫂跪在床前踏脚凳上,俯下头低声唤着:“孙
少爷。”

“药,怎么还没有把药熬好?药,快点!”觉新忽然掉头往四面看,疯狂似地叫起来,
额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滚。

“张嫂,你到厨房去催一声,喊绮霞把药马上端来,”周氏温和地吩咐张嫂道。张嫂答
应一声,急急地走出去了。张太太关心地注视着觉新的脸,劝了一句:“明轩,你也该宽宽
心,不要着急。”

“姑妈,”觉新只说了两个字,就不作声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亲,又同情地唤了一声:“大表哥。”

觉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说话,忽然绝望地摊开手对琴说:“姑妈,琴妹,你们
说我现在怎么办?”他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琴心里也很难过,但是她只得装出平静的样子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
看吃一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怎样说?”

“王云伯说不要紧。罗敬亭却说要吃了他这付药才知分晓。我看是不大要紧的,”周氏
插嘴说。

“昨天下午已经好了。怎么好好的今天又翻①了?”陈姨太和沈氏一起从外面进来,陈
姨太听见周氏的话便诧异地问道。

琴闻到陈姨太带进来的那股浓香,不觉皱了皱眉头。张太太唤了琴过去,在她的耳边嘱
咐了几句话。淑华憎厌地看了陈姨太一眼。觉新却毫不迟疑地答道:“昨天扯风,吃了保赤
散,后来又吃了王云伯的药已经好了。不过膀子有点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
了。今早晨起来还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觉后他忽然发烧,随后就抱着头,哭喊‘痛啊!’
‘痛啊!’喊个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听我的话就不哭了。不过看他那种痛苦的样
子,可知他头痛仍然没有停止,后来过了一阵就成了这个样子……”觉新说着泪珠一颗一颗
地从眼角滚下来,他还要说下去,但是张嫂和绮霞一个提着药罐一个捧了碗进来了。他便走
到桌子前面看着张嫂把药倾在碗里,不转睛地望着药碗里冒出的热气。海臣的叫声暂时停止
了。房里只有陈姨太和沈氏在低声谈话。

“可以吃了罢?递给我。”周氏忽然抬起头望着觉新轻轻地说。

觉新迟疑一下,后来才答道:“还有点烫,不过也吃得了。”

他伸手去拿药碗。

“让我来端,”何嫂连忙站起来低声说。她上前一步,把药碗从觉新的手里接过来,依
旧回到床前,跪在踏脚凳上。何嫂端着碗。周氏拿起碗里那把小银匙。何嫂用另一只手轻轻
地搬开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药汁尝了尝,觉得不烫了,才细小银匙慢慢地送进海臣的口
里。

觉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视这个动作。每一小匙的药汁就像进了他自己的胃里似的。他
比谁都激动。汗珠仍旧布满在他的额上。海臣安静地吞了半碗药。觉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后来药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里响着,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够了。”周氏便停止喂药,把银匙仍旧放在碗里,用手帕给海臣揩了嘴唇。何
嫂又站起来把碗放到桌上去。

众人都不作声,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脸上。空气十分沉闷。海臣也仿佛沉沉地睡
去了。

忽然外面房间的地板响动起来,觉群和觉世带跑带嚷地走进房里来。淑华站在近门外,
看见这两个孩子,便厌烦地低声责斥道:“不要闹,快出去!”

觉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华争论。海臣忽然在床上惊醒了,把小手按着头,半昏迷地哭
叫一声,接着他的身子起了一阵剧烈的痉挛。

众人的眼光又被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没有人再注意到觉群和觉世。这两个孩子也受
了惊,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微张开嘴吐气。

海臣的口里接连地吐出可怕的声音。这一次的痉挛显得更加可怕。他的头不住地往后
仰,脚也不断地往后面伸,胸部却愈加向前挺出,渐渐地把全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这痛苦
的挣扎使得那个平日活泼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儿!”“孙少爷!”众人惊惶地悲声唤起来。但是海臣一点也听不见。他只顾把他
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状,脸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痉挛,把每个在旁边看
见的人的心都搅乱了。觉新起先绝望地叫着:“叫我怎样办?”

后来却捧住脸哭了。

泪水从每个人的眼里淌出来。淑华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见觉群、觉世两弟兄惊呆了似地
站在旁边,便抱怨地对他们说:“还不快走!”觉群和觉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见觉新哭得伤心,便轻轻地走近他的身边,劝道:“大表哥,不要哭。单是哭,也
没有用。要想个办法才好。”

“琴妹,你看我还有什么办法?我活不下去了!”觉新呜咽地答道。

琴听见觉新的话,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房
里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无所措地动着或者旁观着,丝毫不能够帮忙减轻那
个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啊,”琴悲声向觉新说了这一句。

觉新不曾说什么。众人依旧没有办法地忙乱着。然而房里的空气渐渐地改变了。海臣在
这一阵猛烈的发作以后,终于落进了死一般的沉睡里面。过了一些沉闷的时刻。觉新已经止
了泪,正在用手帕揩脸颊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来,轻轻地移动脚步,低声对觉新说:“现在让他好好地睡
一会儿罢。你也累够了。你去歇一会儿也好。”

“我不累,”觉新茫然地答道,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大表哥,我们出去走走,”琴忽然提议说。

觉新沉吟半晌,没精打采地答道:“你们先去,我就来。”

这时陈姨太和沈氏已经出去了。王氏来坐了片刻也就走了。张太太还留在房里,她也劝
道:“明轩,你出去走走罢。你身体素来不好,多操了心,万一你自己病倒了,这怎么
好?”

觉新还未答话,周氏接口对他说:“你就去走走罢,姑妈的话很在理。你只管放心去。
有我在这儿照应。海儿的事情你交给我好了。”

“琴儿,你陪你大表哥出去走走罢,”张太太还怕觉新不肯出去,又吩咐琴道。

觉新不再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沉睡的海臣,低声叹了一口气,便跟着琴和淑英、淑华
诸人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进了天井。大家都不说话。觉新本来埋头走着,这时忽然抬起头自语似
地说:“今晚上要是再不好,我就请西医。”

“对罗,请西医倒不错。我看请西医来一定有办法,”琴赞成道。

“不过爹总说西医治内箔…”淑英嗫嚅地说。觉新不等她把话说完,忽然变了脸色,声
音战抖地对琴说:“琴妹,你说海儿的病该不要紧罢。”

琴惊讶地看觉新一眼,安慰地说:“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看这病不要紧,过一两天
就会好的。”

“我怕。你不晓得,我怕得很。我怕珏会把他带走的。我对不起珏。珏现在要来惩罚
我。二妹,你说是不是?”觉新一面跟着她们在天井里闲走,一面声泪俱下地说话。他激动
得厉害,差不多失掉常态了。

“大哥,你不要这样想。海儿明天就会好起来,大嫂会在冥冥中保护他,”淑英同情地
说。

觉新说了一句:“但愿如你所说。”他忽然抑制不住一阵感情的爆发,从口里迸出一句
带泪的话:“万一海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琴皱皱眉,把头低下来,她心里也很难过,但极力做出温和的声音说:“大表哥,你放
心,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我看海儿明天就会好起来的,”淑华插嘴说。

这时绮霞走来说:“大少爷,三小姐,请吃饭去。”她又问:“琴小姐,你在我们这儿
吃饭好吗?”

“不,琴小姐说好在我们那儿吃饭,”淑英抢着代琴回答了。

“绮霞,我不吃。你请太太、姑太太她们吃罢,”觉新神气沮丧地说。

“姑太太在三太太那儿吃饭。太太说不想吃,二少爷又没有回来。琴小姐不来吃,就只
有大少爷同三小姐两个人,”绮霞一面说,一面望着觉新等候他的决定。

“那么,三妹,你一个人去吃罢,”觉新看看淑华说。

“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人吃饭真没有意思,”淑华爽快地答道。

“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吃点饭也好。我陪你去吃,”琴关心地对觉新说,过后她又
掉头去看淑英,暗示地说:“二表妹,你也来,我们一块儿吃。”

“也好,大哥,我们陪你吃,”淑英说。

淑华听见她们这样说,不觉高兴起来,连忙吩咐绮霞道:“绮霞,你快去开饭,琴小
姐、二小姐都在我们这儿吃。你到后面去告诉翠环一声。”绮霞欢喜地答应一声,就匆匆地
走开了。

觉新感激地望着琴和淑英,过了片刻才叹一口气,勉强说了一句:“好,我们去罢。”

他们走进左上房。饭厅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饭碗筷。他们每个人坐了一方。黄妈站在
旁边伺候他们。

淑华吃得快,动筷也比较勤。她还跟淑英、琴两人谈话。

觉新一个人沉默着。他端了碗又放下去,挟了一筷子菜,放在口里细嚼,一面在想别的
事情。

“西医……我看只有西医……”觉新喃喃地自语道,他忘记他在吃饭,也忘了桌上还有
别的人。

“大表哥,你怎么不吃饭?”琴仿佛听见“西医”两个字,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注
意地看他,看见他不吃饭只顾沉思的样子,不觉关心地问道。

“嗯,”觉新说了一个字,接着解释道:“我在吃。”他拿起筷子去挟菜,刚挟了菜来
正要放进嘴里,忽然一松手,筷子分开,菜立刻落在碗中。他不能再忍耐,便放下筷子,哭
丧着脸说:“琴妹,你想,我哪儿还有心肠吃饭?”他不等琴答话,就站起来,往外面走
了。

琴、淑英、淑华三人一齐放下碗,望着觉新的背影。淑华冲口叫了一声“大哥”,但是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淑英独自低声叹了一口气。她埋头把碗里剩的半碗饭看了一眼,心
里很不舒服。她把眉毛紧紧蹙着,觉得像要发呕似的。

“二姐,你就吃不下了?”淑华惊讶地问。

“我不想吃……”淑英淡淡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要着急。饭总要吃的,你再吃点罢,”黄妈好意地劝道。

绮霞忽然气咻咻地走进房来,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孙少爷又在扯风了。”

“啊!”琴失声叫道,于是搁下了碗。房内每个人的耳里似乎都响着“唔”“唔”的声
音。

“菩萨,你有眼睛呀!保佑保佑孙少爷!”黄妈独自在一边祈祷似地小声说。

“绮霞!绮霞!”觉新忽然在过道里大声叫道。绮霞一面答应,一面大步走出去。人在
房里听见觉新吩咐道:“喊老王把我的轿子预备好。我就要出去。”

“不晓得大哥要到哪儿去,”淑华惊愕地自语道。

过了片刻,琴低声说:“多半是去请西医。”她的话刚说完,便听见觉民的声音在左厢
房外石阶上问道:“大哥,你现在还到哪儿去?”

“我到平安桥医院去请祝医官,”觉新的声音简短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觉民在饭厅里出现了。

“你们都在这儿?”觉民惊讶地说。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淑华正端了杯子在喝茶。黄妈关心地问他:
“二少爷,你才回来?你吃过饭吗?”

“吃过了,”觉民简单地答道。他看见琴和淑英姊妹都不作声,便惊疑地问道:“你们
为什么这样阴沉沉的,都现出不快活的样子?是不是回来给人碰见了?”他拣了觉新留下的
空位坐下来。

“海儿病得很厉害。大舅母同大表哥连饭都没有吃,”琴忧郁地答道。

“我看海儿的事情凶多吉少。请了西医来不晓得有没有把握,”淑英担心地说。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海儿平日那样乖,真逗人爱,现在病到这样,实在可怜得
很,”淑华伤感地说。

“所以怪不得大表哥那样着急。不过我看西医来或者有办法,”琴自慰似地说。

房里的光线渐渐地黯淡。人的面影显得模糊了。风从开着的窗和开着的门轻轻地吹入。
暮色也跟着进来,一层一层的,堆满了房间。于是整个房间落进了黑暗里。电灯开始燃起
来,椭圆形的灯泡里起了一圈暗红色的光。这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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