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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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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淑华的嘴。淑华马上把身子一闪。琴几乎扑了一个空,还要跑去抓淑华的辫子,却被淑英
拉住了。淑英一把抱住琴,笑得没有气力,差不多把整个身子都压到琴的身上去了。

“饶了她这回罢,你看你差一点儿就碰在栏杆上面了。”琴忍住笑,还要挣脱身子去追
淑华,但是听见淑英的话,却噗嗤地笑起来,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揩嘴。

淑华在旁边弯腰拍掌地笑着,笑够了便走到琴的面前,故意做出哀求的声音乞怜道:
“好姐姐,亲姐姐,饶了妹子这回罢。我下回再也不敢多嘴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捏着自
己的辫子偷看琴,脸上的表情是叫人一见就要发笑的。

琴把手帕放回衣袋里,举起手轻轻地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两下,然后挽住她的膀子说:
“哪个跟你一般见识!……话倒说得比糖还甜。哪个还忍心责罚你?……”

“琴姐!琴姐!……”有人从梅林那面走过来,发出了这样的叫声,打断了琴的话,使
她们三个都吃惊地止住笑往那面看。原来五房的四妹淑贞移动着她那双穿青缎子绣花鞋的小
脚吃力地走过来。在她旁边是淑华房里的婢女绮霞,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面盛着茶壶、茶
杯和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她们看见那个十四岁的女孩走路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都带
着怜惜的眼光看她。琴走过去迎接淑贞。淑贞的瘦小的脸上虽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
的颜色。她的略朝上翘的上嘴唇好像时时都在向人诉苦一样。她走到琴的身边就挽着琴的膀
子偎着琴不肯离开。她们一起走进了湖中间的亭子。几个人动手把窗户全打开,原先很阴暗
的屋子就突然亮起来,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闪光,可是天色已经逼近黄昏了。绮霞把篮子
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大理石方桌面上。是一碟松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
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后抬起头对淑华说:

“三小姐,茶倒好了。”

“好,你回去罢,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淑华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绮霞应了一声,留恋地在亭子里站了片刻,才往外面走去。她已经走出去了,
淑华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唤回来,对她说:“绮霞,等一会儿二少爷回来,你要他到花园
里头来。你告诉他琴小姐来了,我们不在这儿就在水阁那边。”

“晓得,”绮霞敏捷地答应一句,就转身走了。

琴望着绮霞的短小玲珑的身子在弯曲的石桥上移动,顺口赞了一句:“这个丫头倒还聪
明。”

“她也认得几个字。妈倒还欢喜她,”淑华接着说。

“不过她不及鸣凤,”淑英无意间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想咽住它却来不及了。鸣凤
也是淑华房中的婢女,因为不愿意到冯家去做冯乐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这个湖里自杀
了的。她跟这几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欢她。

“鸣凤,你为什么还提她?……”琴忽然变了脸色,瞅了淑英一眼,说了一句话就接不
下去。她把两道秀眉微微蹙着,埋下头去看水,水面上映出来她的面庞,但是有些模糊了。
“妈为了鸣凤的事情常常难过。她很失悔。她常常对我们说待佣人要宽厚一点。绮霞又只是
在这儿寄饭的,所以她的运气比鸣凤好,她在这儿倒没吃什么苦。可怜鸣凤,她在这儿过的
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没有好好待过她,……”淑华伤感地说,后来她的眼圈一红,就住了
口,独自离开窗户,走到方桌旁边,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放在嘴边嗑着。

“鸣凤虽是丫头,她倒比我们强。看不出她倒是个烈性的女子。”淑英轻轻地叹息一
声,然后像发泄什么似地带着赞叹的调子说了上面的话。她那心上的缺口又开始在发痛了。
她仿佛看见“过去”带着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飞过,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阴暗。

“二妹,”琴听见她的叹声,就抬起头掉过脸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颈项,柔声唤道。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琴继续关切地问道:“你好好地为何叹气?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淑英不觉一怔,静了半晌,才摆摆头低声答道。“我不过想到将来。我
觉得就像鸣凤那样死了也好。”她越想越伤感,忍不住迸出了两三滴眼泪。

琴因淑英的这番话想到许多事情,也有些感触。她踌躇一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淑
贞畏惧似地偎着琴,睁大她的细眼睛轮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谁来把这两个姐姐给她抢
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们的心理,但是这伤感的气氛却把她吓倒了。

亭子里很静,只有淑华嗑瓜子的声音。

琴心上的波涛渐渐地平静下去。她勉强打起笑容扳过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对淑英说:“你
为何说这种丧气话?你今年还只有十七岁!”

淑华趁这时候插嘴进来说:“先前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一阵子就全阴沉起来
了?四妹,你不要学她们。你过来吃东西,你给琴姐抓把松子过去。”

淑贞把头一扭,嘟着嘴说:“你抓过来罢。又没有几步路。”

“你好懒!”淑华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来,她的悲哀已经消散尽了。

“我自己来。二妹,我们过去,”琴连忙说道。她就挽着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边。淑
贞也跟着走了过来。

琴第一个坐下去,顺便拿了两块米花糖放在淑贞面前。淑贞对她一笑,就和淑英、淑华
一起坐了,四个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几粒松子,喝了两口茶,就诉苦般地说:“我不来,你们抱怨我,说我忘记了你
们。我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满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阵。谁知道你们都板起面孔不理我
了,各自长吁短叹的。等一会儿我走了,你们又会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后索性不来
了。”

“琴姐,真的吗?”淑贞吃惊地望着琴,连忙问道。

“四丫头真是痴孩子。琴姐在骗我们。你想她丢得开二哥吗!”淑华抢着回答道。

琴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正要说话,却被淑贞阻止了。淑贞忽然带了惊惧的表情侧耳倾
听外面的声音,一边说:“听,什么声音?”

那是尖锐的吹哨声,像是从梅林里送出来的,而且渐渐地逼近了。

“二哥来了,”淑英安静地说。

“对,是他。”淑华做一个鬼脸,自语道:“幸好我们没有骂他。真是说起曹操,曹操
就到。”

她刚刚把话说完,就看见她的二哥觉民和大哥觉新从梅林里出来,走上了石桥。觉民手
里捏着一管笛,觉新拿了一支洞箫。

“大哥,”淑贞马上站起来,高兴地叫了一声。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门口等
他们。他们走过来跟她打了招呼。

觉新看见淑英,便诧异地说:“怎么,你在这儿?听说你不舒服,好了吗?”众人听见
这句意外的话,都惊讶地望着淑英。

“那是我在扯谎,”淑英噗嗤笑了一声,然后说。“你晓得我不高兴打麻将。我要不扯
谎,就会给她们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没有意思!倩儿来请过你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倒聪明,”觉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这一笑而开展
了。“我刚刚回来,给四婶送东西去,见到王太亲母。她们已经打起来了。大妈、五婶都在
那儿打,所以我逃掉了。……趁着琴妹在这儿,今晚上又有月亮,我们难得有这样聚会。我
们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来作东。”

“我看还是劈兰罢,这样更有趣味,”淑华眉飞色舞地抢着说。

“好,我赞成劈兰,”琴难得看见觉新有这样的兴致,心里也高兴,就接口说。“顶多
的出一块钱。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极了,我第一个赞成!”觉民在旁边拍手叫起来。

“也好,我有笔有纸,”觉新看见大家都这样主张,也就没有异议,便从怀里摸出一管
自来水笔和一本记事册,从记事册里撕下一页纸,一面把眼光在众人的脸上一扫,问道:
“哪个来画?”

“我来,”淑华一口答应下来,就伸手接了纸笔,嚷着:

“你们都掉转身子,不许偷看。”她埋头在纸上画了一会儿,画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
叫众人来挑。结果是觉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们重来过!”淑华不肯承认,笑着嚷了起来。

“没有这种事情,这回又不是我舞弊,”觉新带笑地反驳道。

“三妹,就饶了他这回罢。时间不早了,也应该早些去准备才是,”淑英调解道。

“二姐,你总爱做好人。”淑华抱怨地说。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么就让大哥出去
叫人办,钱由他一个人先垫出来。”

“好,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去。垫出钱难道还怕你们赖账不肯还!”觉新爽快地
答应下来。“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会儿在水阁里吃。”说罢,他不等别人发表意见,就兴
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从嫂嫂死了以后,大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淑英指着觉新的背影,低声对
琴说。

“所以我们应该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觉民在旁边助兴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这样的聚会,以后恐怕也难再有了,”淑英说,声音依旧很低,却带了一点凄
凉的味道。

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用责怪的口气与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今天为何总说扫兴的
话?我们都在一个城里,要聚会也并不难。”

淑英也觉得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就低下头不作声了。她让琴跟觉民谈话,自己却拿了觉
新先前带来的洞箫,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对着开始张开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调子。
水面平静得连一点波纹也看不见,桥亭的影子已经模糊了。箫声像被咽住的哀泣轻轻地掠过
水面,缓缓地跟着水转了弯流到远处去了。夜色愈过愈浓,亭于里显得阴暗起来。水上淡淡
地现出一点月光。

“三姐,点灯罢,”淑贞害怕地央求淑华道。淑华正在听琴讲话,就顺手推觉民的膀子
说:“二哥,你去点罢。”觉民并不推辞,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张条桌前面,拿过两盏明角
灯,取下罩子,又从抽屉里取出火柴,擦燃了,去点灯架上的蜡烛,把两盏灯都点燃了。他
一只手拿一盏,把它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烛光就在屋里摇晃起来。他忽然注意到淑英还
独自倚着栏杆吹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肩头,说:“二妹,
你不是不爱吹箫吗?”

淑英一面吹箫,一面掉过头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递过去,一边说:“箫声太凄
凉,你还是吹笛子罢。”

淑英放下一只手,把箫一横,却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摇摇头,低声说:“我现在倒喜欢
吹箫。”“你变得多了,”觉民借着明角灯的烛光把淑英的一对清明的凤眼看了半晌,感动
地说了这句话。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大半年来你的确变多了,”觉民充满了友爱关心地说。

淑英迟疑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也许是的,不过这不要紧。”

觉民还没有开口,琴就在他背后接口说道:“你不能说不要紧。”琴马上走到淑英身
边,抓起她的一只手来紧紧地握着,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后鼓舞地说:“二妹,你是聪明
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这一年来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话,却伤感地自语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觉民声音坚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觉民一眼,又掉过脸去看琴。她微微地点头,轻声地接连说:“我晓
得,我晓得。”过后就开颜一笑,提高声音说:“不要谈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给
琴姐吹。我吹箫。你和三妹、四妹来唱歌。”

“好,那么就唱《苏武牧羊》,”淑华抢着说了。

琴从觉民的手里接过了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来,淑英也和着吹起了箫。箫的如泣如诉的
低鸣,被悠扬的笛声盖住了。笛声飘扬地在空中飞舞,屋里四处都飞到了,然后以轻快的步
子,急急地越过栏杆,飞过水面,逃得远远的。歌声更响亮地升起来。淑华姊妹的清脆的声
音和觉民的高亢的声音一起在空中飘动,追逐着笛声,一点也不放松,于是它们也跟着笛声
跑到远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来。桥亭的影子带了烛光在水
面上微微地摇动。花草的幽香缓缓地从斜坡那面飘过来,一缕一缕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苏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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