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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野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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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

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

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San

dor(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

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

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

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

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

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

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

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

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

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

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

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

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

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

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

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

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

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

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

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

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

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

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

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

仃地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

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

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它,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

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

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

神,有时竟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

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

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

封的什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

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

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

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

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

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

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

而看到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

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

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坠下去而至于断绝,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坠着,坠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

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

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

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

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象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

也记不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

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

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

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踝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象一天云锦,而

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

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

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

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

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

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

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

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

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退缩了。但斑

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

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

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

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

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过客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

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

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

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

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

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

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

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

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

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

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

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

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

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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