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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边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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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听说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言?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赶到河街上去。到了顺顺家门前,正有人烧纸钱,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走近去听听,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船夫时,大家便把话语转了方向,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个比较要好的水手谈谈。

一会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样子沉沉的,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为不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一见到老船夫就说:

“老伯伯,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经坏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把手搓着,“怎么的,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个象是赶路同来报信的,插嘴说道:“十六中上,船搁到石包子上,船头进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弹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说:“你眼见他下水吗?”

“我还与他同时下水!”

“他说什么?”

“什么都来不及说!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

老船夫把头摇摇,向顺顺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总顺顺象知道他心中不安处,就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

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酒,你拿一点去喝罢。”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前天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老船夫就走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两人喝了点酒后,兴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给杨马兵,十四夜里二老过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马兵听到后便说:

“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没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青人正象要远行的样子,一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就喊他说:

“二老,二老,你来,有话同你说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兴神气,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笑着,到了柳荫下时,老船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作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便说:

“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青人把头点点,不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老船夫讨了个没趣,很懊恼的赶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时,就装作把事情看得极随便似的,告给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运气不好,掉到茨滩淹坏了。”

翠翠因为听不懂,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说:

“翠翠,这是真事。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杨马兵,还说我早不答应亲事,极有见识!”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见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点事情不高兴,心中想:“谁撩你生气?”船到家边时,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闻祖父声息,赶回家去看看,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耳子。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的?”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声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正文二 第十七章

祖父似乎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祖父过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的事,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毫无结果,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返回茶峒来了。过不久,他又过川东去办货,过渡时见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象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就同他说话。

“二老,大六月日头毒人,你又上川东去,不怕辛苦?”

“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饭!二老家还少饭吃!”

“有饭吃,爹爹说年青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得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说:“二老,你不信吗?”

那年青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个脚夫这时节开了口:

“傩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

二老不作声,那人就又说道:

“二老,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备做他的孙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吗?”

二老笑了,那人又说:

“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

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去看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喊我做什么?”

“一个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

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绯红跑了。

正文二 第十八章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稳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样。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着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作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桡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傩送二老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黄昏了,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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