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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郭沫若文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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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斗篷在波面上浮起了一下,很快的又被卷下去了。

——“呵,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母亲发狂般地大呼而挣扎,可是她的丈夫仍死死地把她抱着。

——“嘘!”大部分的人都在嘘。——“嘘!”

——“率性把这两个家伙一道掼下水去!”又有暴躁的声音这样说。

——“你们这些造孽的,没作声呀!”念佛的婆婆也在生气“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你为什么老是死死抱着我呢!”不断的挣扎着的母亲也渐渐衰弱下来了。

丈夫呈着一个极其悲惨的面容,始终没有作声。



紧张了好一会,飞机的拍音渐渐低了,远了,卒至听不见了。

大约是敌人的侦察机飞来侦察了之后又飞转去了,再不,便是转换了方向。

大家都抽了一口气。

念佛的婆婆又雄辩起来了:“还是观音大士有灵有验,我们的菩萨供得高。观音大士只要把眼睛一抬,敌机就要飞转去的。你们还不晓得哟,前一回日本鬼子炸长春观,下一个蛋来正对着观音菩萨的头,我亲眼看见观音菩萨伸出手去把炸弹接着,又扔回去,便把日本鬼于的飞机打下来了。”

年轻的母亲还在抽咽着。

——“这位女太太,”念佛的婆婆转向着她,“你不要伤心了,你的孩子虽然丢了,但他搭救了一船的人,搭救了你两口子,观音菩萨会保佑他的啦,一定要收他去做金山童子。你们还年轻,明年他就会转胎来的啦。”

年轻的母亲依然抽咽着。一两刻钟前还在发嘘的利己鬼们,现在好象都为孩子的母亲悯然起来了,连那位凶手大约是天良发现,或许也怕是害怕那父亲报复,在未经注意之间,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抽咽了一会,突然又号陶痛哭。

拥抱着她的丈夫结局是打破了沉默:“不要哭了吧。我们也不怨恨谁,只怨恨日本鬼子残暴,只怨恨我们中国人没有教育。成千成万的儿童都被日本鬼子炸死了,我们的孩子也等于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的。不要紧,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报仇!……”

——“你们不用说也是有钱的人啦。”念佛的婆婆插了一句。

经这一句的插入,母亲的痛哭突然止住了。

——“你说什么?”她漠然的发问。

——“你们是出过东洋的人啦,有的是钱,到了四川重庆总是有办法的。”

——“哈哈,有趣!哈哈,有趣!”年轻的母亲突然大笑了起来。“我们有的是钱,给娃娃一道带走了!给娃娃一道带走了!哈哈,有趣!有趣!给娃娃一道带走了!……”

差不多就和那念佛婆婆念“南无观世音菩萨”一样,这年轻的母亲从此便老是念着这几句:“哈哈,有趣!有趣!给娃娃一道带走了!”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到了沙市便登了岸。

女的老是笑,老是念那两句单调的话。

男的呢?也老是扶着他的夫人,一直是沉默着,沉默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1942年7月14日

 地下的笑声

你们要我自杀吗?哼,我偏不自杀!我要是自杀,那不是成为了你们的帮凶?你们害得我已经够苦,剩给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早迟是会死的,而且死已经逼在了我的面前了。但我偏不帮助你们把我赶快弄死。死了好做你们的肥料吗?好让你们的世界更干净些吗?在你们的乐园里面,至少还有我这样已经快要腐烂的活的尸骸存在,我感觉着起码的复杂的快活。

有什么悲惨可言呢?我并不感觉悲惨。要痛吧,痛得更彻骨髓一点。要痉挛吧,痉挛得更僵硬一点。瞎了的不是我,残废了的不是我!我倒庆幸我的指头把我搭救了。它们真痉挛得出奇呀。我是那么崇拜小提琴的人。我抱着小提琴,胜过抱着我自己的心脏。我那么崇拜珂尔曼,他真是我的宙司大神,是他在统治着这个世界,这个丕达哥拉司的音乐世界。当我醉心于练习提琴的时候,谁有过我那样的专心呢?秀的献身于我,或许有我那样的专心吧?我自己可以发誓,我就从不曾以那样的专心来对待过秀。秀呀,请你原谅我吧!尽管你为我害得要死,我为什也害得要死。不要误会啦,我们并不是在害相思病呀!笑话,那种十二世纪的病!晓得么,她是为我害了花柳病的?我电为她害了花柳病的,晓得么?出奇得很呀,而我的手指却在我最热衷于珂尔曼的时候,我最热衷于他那颤音,用尽我的苦心来练习的时候,而我的手指却在这时候开始痉挛了。啊,我听不得小提琴的声音,尤其是那颤音,我只要一听见了,我这好好的手指头就要痉挛得发直。这使我想成为提琴家的念头断了。我有办法吗?要想当提琴家,而手指却要罢工!我有办法吗?我为这,不知苦闷了多少。而我为了医治这,也不知费了多少力。大夫说我是神经病,我感受着侮辱。我倒曾经横过心,想拿把刀来率性砍掉这发神经病的手指。这家伙真是出奇,真是在发神经病。什么微妙的动作都可以做,却偏偏听不得提琴!可我今天感着庆幸了。手指向提琴罢工,我向人间乐园罢工。假使我的手指不那么出奇,它们就把我造成为珂尔曼第二,我不是替人间乐园锦上添花,站在红戳觎上死命地替那些从汗毛孔中分泌出黄色液体来的白塔油们取乐吗?我今天算来了一个总罢工,我的手指起了领导作用。

好家伙!就是那白塔油!它把淋病梅毒传染给了我的秀,又由我的秀传染给了我。它侵占了世界的一切,竟让它的巴西鲁士①也在我的血液里,我的骨髓里,我的大脑里,开拓了军事基地!好家伙!这急性的恶性大扩张!好家伙,它竟把我做成了它的殖民地了。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秀啦。她是菲律宾。我呢?哼,我是大中华民国!请不要误会,我的秀是贞洁的。她比圣母玛丽亚还要贞洁,比我的提琴还要贞洁。我的提琴?谁知道它落在了哪一位帮闲者的手里呢?我的亲爱的巴西鲁士呀,你是神圣的贞操换来的,我宝贵你。什么?“六零六”?什么?“九一四”?②哼,你们去找白塔油!我是大中华民国,就让我腐烂到底吧。腐烂在今天是神圣。腐烂在今天就是贞操。白塔油们会知道这个奇迹吗?

①作者原注:或作巴奇鲁斯;杆状菌学名的译音。

②“六零六”,亦称“洒尔佛散”(德文Salvarsan的音译)、“胂凡纳明”(英文arsphenamine的部分音译)。抗梅毒药。“九一四”,即“胂凡纳明”。系由“六零六”改进而成。

谁又能说不出奇呢?我只有一条腿,然而我的骨髓痛却是两条腿一道痛呀。我失掉了一条腿,我的秀失掉了一个女儿。我的腿虽然失掉而它还痛在我的身上,我的女儿虽然失掉,她不会还痛在秀的心上吗?她把她失掉了,而且也是为了我。哦我!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那个“五四”③那个大轰炸的“五四”!日本鬼子的炸弹,那不是美国废铁做成的吗?它炸坏了我们的乐园,炸断了我的腿,炸掉了我的女儿。谁知道我们的女儿是随着我的腿一道失掉了呢?不,她是活着的。秀为了救护我,她把她交给了不认识的人,带到不认识的世界里去了。已经六岁了啦,算来。她一定没有死,而且在受罪。有人在用烤红的火钳来烙她。她也小小地便成了一个残废者,让那美好的乐园多着一件难看的东西!

③作者原注:1939年5月3日与4日,日本侵略者对重庆连续大轰炸。

哼!我是顽强的,谁说我是弱者!我的秀也是顽强的。东京的警察用电刑来拷问过我们,没有把我们拷问死。台儿庄脱围没有死,徐州脱围没有死,长沙大火也没有把我们烧掉。我们是顽强的。我们的女儿更是顽强的。她不是在她娘胎中便抗拒了我们的敌视?不,是社会的敌视,是白塔油的敌视,是侵略者的敌视。她不受欢迎,顽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来,一定不是叫这个世界成乐园,而是叫这个世界成为火山。她是顽强者。我不相信她会死,她是一定活着的,一定很顽强地残酷地活着的。我这失掉了的腿还在身上痛,我这失掉了的眼睛还这样能够透视,她不是还在这防空洞里面吗?谁个不相信?我就相信。

岩石里面开出了宫殿来,我赞美这一锤一钻打出来的地下宫殿。这冬暖夏凉的神仙洞府!谁说我值不得骄傲?警察来又把我怎样呢?特务来又把我怎样呢?保甲长管得了我吗?请你来拉壮丁吧!请你来征实吧!大隧道里面有一万四千壮丁,有四亿八千万根金条!不要笑啦,谁同你笑!你们的本领大得很,秦始皇向你们山呼,袁世凯向你们请安,汪精卫向你们举手。你们有的是“民主”,有的是“和平”,有的是“宪法”,有的是“礼义廉耻”,有的是“忠孝仁爱”,而且有的是“美国物资”,“美国配备”,“美国精虫”,这使你们空前的“宽大”而且“伟大”。你们哪一样还不“美”呢?冈村宁次都在向你们称臣了,多光荣呀!哼,我偏要在这儿独裁,我就看你们把我怎么样!我偏不做你们的抽水马桶,看你们把我怎么样!

秀呀,我真对你不住!你一个人做了我一个人的奴役。我今天对人间乐园总罢工,我首先要争取你的解放了。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有为,只要没有这个独裁者的累赘。我是太自私了。我就靠了吸你的血,卑鄙地但又骄傲地,一直活到了今天。我真感谢你呀!我感谢这打出了地府的人们。神圣的地上乐园容不下我,而我却能够在地底宫殿里和巴西鲁士们作最后五分钟的斗争。我恨我不能成为肉弹,不然,你怕我不能够把那联络官炸毁,把那些博士们炸毁,把那些白塔油们炸毁,把秦始皇、袁世凯、汪精卫炸毁吗?我领略着阵亡的滋味了。我崇拜着那些人们,那些为炸毁“和平”“民主”而成了肉弹的人们。秀呀,你是有资格的。我今天要争取你的解放!这首先就在解放我自己。我至少是成为了巴西鲁士的肉弹,使它们和我同归于尽。

我不是孤独的,秀,你也不是孤独的!天上要现彩虹,夜空中要出彗星。谁个说“叫化子死了天上不出彗星”啦?今天的天上已经不是那么势利的了。拉下来,把天上的一切拉下了地府。地府里有一万四千人的大合唱,在庆祝我进入地府的深渊。最下的最下是最上的最上。秀呀!你的精神同我永在!……

想念中的秀提着针线篮子回防空洞里来了。买来了几张烧饼和一炼奶筒子豆浆。她在附近的城门洞口做着针线过活,平常除掉一些小市民或士兵找她补补袜底之外,谁也不会多看她两眼的。她的鼻子已经被巴西鲁士吃掉了一半,但这在她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三年前的希腊美神亚佛洛季蒂的鼻子,那么样端正而又秀丽。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吧,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脱光了。一头不整齐的茸毛,就象才孵化出来的仔鸡,但这在她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三年前的秀发如云。眉毛还是那样的清秀。上下眼睑都糜烂成了两条红线,依然是睫毛长长。朦胧的眼睛依然是明星的的。干瘪的两颊上依然开着玫瑰。生着冻疮的龟裂着的耳壳依然象一对蚌壳。烧黑的嘴照样的红,缺了的牙齿照样的白。一切都还是三年前的老样,不,还是六年前,十年前。

十年前,他们同在日本东京学习音乐。他们都是东北人。先生是想以提琴成家,先生的秀是在练习女高音的。他们在静冈海岸,和当时路过日本行将赴美深造的聂耳,有过一两次的接触。这使他们的精神上感了电,祖国爱逐渐地战胜了音乐爱。他们参加了东京留学生界的爱国运动,成为了积极分子。就在这时候,秀的先生得了一种怪病。他是学提琴的,学得十分专心,而他按弦的左手无名指与小指,只要一听见提琴的声音就要抽搐,简直没有方法按弦。在东京医治了半年的光景,结果是无效。这是一种精神病,只要不拉提琴,是毫无痛痒的。提琴家于是更积极地成为了抗日救国的运动家。就在芦沟桥事变发生的那一年五月,他们俩遭了日本警察的检举,受过一些酷刑,结果是“敕令出境”了。

他们回到了上海。在“八一三”以后,一同参加了一个战地服务队,到过台儿庄和徐州,参加过激烈的战斗。在徐州脱围回武汉的途中,先生的秀有了孕。虽然用尽土法打胎,没有成功,因而也就只好一同退出了团体。由武汉的撤退,经过了长沙的大火,辗转由桂林贵阳而步行到重庆。这是1938年年底的事。1939“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给了苟且偷安的重庆市民很大的威胁。音乐家的左腿就在“五四”那一天被一个炸弹的破片炸断了。那时候他的秀生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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