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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郭沫若文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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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芙诳着小孩子们,匆匆地便跑向S家里去了。

S现在的住家,离我们有两里远的光景,听说是在田地里的,邻舍只有三五家人家。我的女人已经去过了两回,但我还不曾去过。

我把晚饭烧好,让孩子们吃了之后,又照拂着他们睡下去了。已经将近夜半,晓芙还不见回来,夜里的风很有些冷意,吹荡着我寂静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着十分的凄凉。我兀兀地独坐在黄色的电灯光下,不知不觉之间,竟浮上了一首诗来。

夜已深,群儿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里去吊丧去了。

我独坐在这凄绝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无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测的寂寥!

苍黄的电灯好象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时,朋友哟,

——你的生命会永远和我同消。

我刚写了这两节,好象还想再写些的时候,女人从外面回来了。

——“你吃晚饭罢。”

——“不吃了,难得孩子们都睡熟了。我还怕三儿会哭的。”

——“哭是没有,但他们等了你好一阵,等你买点心回来呢。等不过,他们都好象橡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地终竟滚定了。”

——“你在写什么?”

——“写了两节诗。”

——“你把我看。”

——“……怎么样呢?”

——“不愧是你。”

——“不是说诗,是问S家的事情呢。”

——“啊,真是凄惨。我到S家里,打从厨房进去。我看见S夫人坐在厨房上边三铺席面的小房里面,简直就和稻草人一样,才生的乳娃儿睡在一边,六个孩子也同坐在一间小房里,谁也没有做声。前面的六铺席面的大房里面便睡着死人。死人听说是得了肺炎死的,因为看护月母,伤了风,竟转成了肺炎,睡了仅仅三天。S夫人产后得了产褥症,病了两个礼拜,她丈夫得病的时候,她算好起来了,她还没有满月,又轮到她来看护病人,听说已经有两三夜没有睡觉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个孩子怎么办!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会发疯的罢?看她的样子简直象夫了魂的一样,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大的一对女儿,再大两三岁也还可以设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么样好,连小学部还没有毕业呢。”

——“S的尸首没有经理吗?”

——“我去不一晌,来了几位公司里的人,我也帮着收拾了一阵,所以弄到了现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声调在寥寂的夜气中分外响得凄凉,后园中的菩提树的萧骚,博多湾里的回澜的余响,也好象在哀悼这人生的悲惨。

——“嗳,世间上真有超过人力以上的事情!”我这样感叹了一声。

我的女人也突然执着了我的两手,好象哀愿一般地说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一样罢!”

——“啊,那样!我是怎么死得!我是怎么死得!我死了,孩子们怎么样呢?”

无心之间和S同样的声调从我口中吐露了出来,我一意识起来,连自己的魂灵又一阵不寒而栗了。

一个礼拜以后,S夫人和她的姐姐到我们家里来辞行。她的姐姐是才从东京来的,把S家的积欠还清了,要把她妹子的一家人,一同带到东京去。最小的一位婴儿听说已经约定了,抱给一位医学士。

动身的一天,我的女人去送了行回来。她说医学士的夫人带同一位奶妈也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S夫人还抱着她的婴儿哺了最后的一口奶子。她的眼睛流着眼泪,送的人也都流着眼泪。

1924年9月12日写于古汤温泉场

 万引

那是一本日本文译的deVigny的《Chatterton》。

松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这篇戏剧异常称心,所写的是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的薄命诗人,Chtterton便是诗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诗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隐去,藏匿在伦敦市上一位大腹贾Bell家里。他藏匿的原因,一来是想逃名,二来是想静谧地从事创作。他借了一位商人的钱,写了一张契约,逾期不还时商人有告发他,投他入监狱的权利;但在期限内身死时,商人可以把他的尸首卖给外科医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临头了,他要做诗文来卖稿。但他为稿费而做诗文,他的诗文总不能满意,做了又毁了。他最后没法只得写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执伦敦市长保护。市长到Bell家里来了,反对Chatterton的诗人生活,说他那首出名的诗有人在报纸上骂他是剽窃。市长替他写了一封信,介绍他到一家人家去当僮仆。诗人愤怒了,把他的诗稿全盘投在炉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汉写出的崇高的诗想哟!在火焰中把身体净化,随着我一同升天呀!”

诗人叫着,把一切的诗稿焚毁了,服了鸦片自杀了。

Bell的夫人Kitty,这是位贞淑的一儿一女的年少的母亲,她当时才二十二岁,她和诗人却隐隐生了恋爱。她看见Chatterton自杀了,她也坠楼身殉了。……

松野的友人盛称这部悲剧的杰出,替他介绍了一个梗概。他为这内容所打动了。加以他自己也正想写一篇悲剧,想把中国的诗人杜甫来做酒杯,浇他自己的块垒。他在一部杂书上看见杜甫是吃牛肉胀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穷困,总是好久没有米粮下锅,肠胃早在饥饿状态之下衰弱了的。偶尔邻人送了两斤牛肉来,他欢喜过望多吃了一些,所以竟至胀死了。他的医学常识很补助了他。他知道饥饿久了的肠胃,进食时只能渐渐摄用软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写这篇剧,但没有写剧的经验,他存心想读些名剧来做模范。

他有这两种动机,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饭,特地走到市内图书馆里去了。他在图书馆里面找不出《Chatterton》来,只找到一本EdmondRotstand的《CyranodeBergerac》。这也是写的一位薄命诗人,最后是被人暗杀了的。他跑马观花地把这部诗剧读了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所凝视着的题材和这部诗剧的贵族性不合,他所求的表现也不是这种华美的外观,他读了一遍虽然觉得是佳作,但总不能慰适地贴在他的心上。他所得的观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脏催他回家吃晚饭了,他才从图书馆里出来。当他走过一家大书店门首的时候,他又想进书店里去立读片时。书店里楼下是卖的杂货,二层楼上才卖的是书籍。他走上楼时,看见他喜欢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读书,他便招呼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走上楼去了。楼上四壁都是书橱,纵横还放着许多书架书摊。这儿真是一座迷宫!不必说各书的内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锁的宫殿,要想游历遍这些宫殿,世间上还没有这样全能全智的人;就在这座迷宫里面,要想读遍各书的书名乃至辨别科目的分类的,也要费一番智力了。松野在这书店里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书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学书类。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饥饿》——《白石之上》——《凡斯哥牧歌调》——《大饥》……都是最新时代的文艺阵线上的战士所布出的八阵图,单看这些书名已有引人入胜的魔力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他总要受两种苦痛:一方面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这些文艺的战士所投出的巨弹打成粉碎;他方面是他羞涩的钱囊比这时再感着羞涩的时候没有。松野并没有什么嗜好,假使喜欢读书和喜欢买书也可以算是嗜好时,他就算有这两种了。他喜欢读书,但他没有钱来供他购买。书籍是伟大的精神的产物,连书籍也成了商人所垄断的商品,这是社会上最伤心的现象了。书籍是伟大的饥饿的食粮,连书籍也没有钱来购买,这在知识欲开了闸的,如象松野一样的人,是最感痛苦没有的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如象游魂一样,飞到这本书的序文上去涉猎一两行,又飞到那本书的结尾上去拣读两三句。这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那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结局还是贫穷的力量大,帮着他把这些手都摆掉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翻阅了一些新书,最后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啊,《Chatterton》!”他从书架上把它取了下来。那三十二开的小本子,假如他穿的是西装时,连外包里都是可以统进去的。他拿到手里先把最后的价钱看了,价钱还不贵,只要六角钱,但是他哪儿来这六角钱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里,左边是一枝铅笔和一个抄本,右边是两张一角钱的纸票。这两张纸票是他出门时他夫人给他的。一张是来回坐电车的车费,一张是怕他回家过迟,好吃两碗白水面聊当晚饭的面钱。他为节省这两角钱,来回没有坐电车,连面也没有吃。这两角钱剩回家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小一点欢喜,这在他是比坐电车的安逸,和吃白水面的快感还要希望的。他只有这两角钱,哪能换得这一位薄命诗人呢?

在平时遇着没钱买书的时候,他便厚着脸皮立读。但他今天发现了一件新的事实了。欧美的书,最新流行的装订是不加裁截。这种装订的起源大约是因为书太行销了,连裁截的余暇也没有罢。但是及到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成了一种新式的残缺美了。这种流行也渐渐传到了东洋来,《Chatterton》这书便是没有加裁截的新装订,所以松野拿着这本书便想立读也不能办到了。

“啊,狡猾的书贾!(他心里这样想)原来这样的一种时髦,是预防我们贫穷人来立读的呀!”

他得了这个发现,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书本插回原处了。他又如象游魂一样飘飘忽忽走到了法文书栏旁边。他照着作家的名次,在V字汇找出一部deVigny的剧作全集,价格更贵了,要一圆六角钱。他只把价钱翻来看了一下,就好象鸡雏啄着了一个石子一样,把书又依然放回原处去了。

他飘飘忽忽要想下楼回家了,但又走到初次立过的书架前,把《Chatterton》又拿到手里。这回有一种危险的观念羼进他的脑里来了。

“诗人Cha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贤淑的妻室吗?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赃物,我们是可以夺取的。”

他把书拿着,向左右看了一下,虽是没有人看见,但总觉得世界骤然变狭隘了的一样。他想把书揣进怀里,但他的心脏加速地跳起来了,脸上觉得发烧,他的手痉挛着只把书紧紧按在胸上,他拿着书又走到法文书籍栏前。这儿四顾没有人,他大胆地把书揣进怀了!跳,跳,跳,心脏愈见跳,他努力镇静着怀着赃物走下楼去,楼梯好象受着地震一样。楼下读着书的仕女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他也吃了一惊,好象他的行为是被她看穿了。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在恐惧些什么呢?我在畏缩些什么呢?”

他自己一面这样辩护着,匆匆走出店门,回顾身后没有人追来,他才落了一口气。

“阿,但是,我这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怎么才做出这样下贱的事!我矜持了半生的道义不是完全破产了吗?”

他急于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宽阔了,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在光明的路上走着。电车来了,他一跳便跳上车去,他这时候节省钱的意志消灭了,只要人许他坐电车,他就出五块钱也很情愿一样。他跳上了车,车里的人又太多了!他们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怎么能够羼入这个社会里?你衣襟里怀着的是什么?你眼睛为什么不敢正视人?你脸上为什么在发烧?你的心脏为什么在跳?……严烈的声音在他的心耳里吼着,他在电车里坐得不能安稳,但他自己又辩护着说: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夺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纪的一位法国诗人做的一部悲剧,诗人做剧是供我们读。总不是供后代的商人来榨取我们的罢。我怕什么?我有什么畏缩的必要呢?”

他用力抬起头来,在电车中环顾。但是别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轻蔑他的一样,看着他的更好象在责骂他的一样,他的一切的动作都不自然,连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血液循环也失掉了规制了。他在车里忍耐不住,刚好坐了一区又跳下车来。他拣着侧巷走去,拣着贫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狭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过分占领了宽大的空间。他只是想把身子缩小,地上有眼时,他或者可以钻进去了。

——“松野君!松野君!”

他从海岸上从F医科大学后门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门内叫他。他吃惊地把头抬起来,才看见他的朋友中国留学生的M。

——“M君,许久不见了。你今晚怎出学校得这样迟?是什么时候了?”

——“刚才打了六点钟。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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